六     津子围同银行的信贷员谈了整整两个多小时,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空耗过去。     那位信贷员一定是奉了荆处长的旨意,任凭津子围怎么解释,他都是一个态度,到期必须还款,如果没能及时还款,贷款方将采取一些“积极的有效措施”。津子围不知道这“积极的有效措施”是指什么,他首先想到的是担保单位,那家一直在亏损的队伍里徘徊的老企业。那家企业是生产罐头的,产品一直销售不畅,厂长马玉昆同他还沾点亲(是津子围爱人那头的亲属)原本马厂长的地位就不稳固,如果因为他冲击一下,真的冲击下去,他不成了不可逃脱的罪人吗!然后呢?然后是担保单位也还不了他的款,债主三天两头到家里要债,自己丢掉奋斗了十余年的声名不算,妻子儿子也跟着受连累,不可想象,这事一发生,在儿子那幼小的心灵里会埋上什么样的阴影,儿子是最崇拜父亲的,父亲给儿子的影响往往也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他本身的体会就很深刻。     “我看这件事还有解决的办法,”津子围对银行的信贷员说,“再延期三个月,其实我用不了两个月就能连本带息地赚回来,个人方面的问题嘛,都好考虑……”     信贷员斜着眼睛说:“这你用不着跟我说,我只是听喝的,领导让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帮帮忙,你向荆处长解释解释,一定会有办法的……”     “缠我也没用,我已经第四遍告诉你了,我只是小办事员……我真不明白,贷款的时候你们这些贷款户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收贷款吗,你们又哭天怨地的。……就说你吧,你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做学问就象做学问的样儿,心血来潮经什么商,你以为经商那么容易?你以为谁都能经商?你以为你什么都行!……”     “是是”津子围已毫无斗志,他态度谦恭地递给信贷员一颗烟,“……我也在考虑我适合还是不适合经商,但目前最主要的问题是想办法渡过这个难关……”     信贷员叼着烟来接津子围双手为他送去的火。烟点着了,信贷员翘着腿儿,那条腿还一荡一荡的,吸进去的烟从嘴的一角斜着吐了出来。信贷员说:“亏你还是经济学家,你说你怎么想的,炒股票?你懂股票的规律吗?咱现在的股票不是国外的,按市场规律走,咱这儿是吗?我真不明白!”     “是,”津子围又点点头,他看着眼前这位足比他小十岁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下巴的胡子还没长硬,可有一种不可一世的霸道劲儿,口气很硬地教训他,他觉得自己拿着打火机的手都在颤抖。     “拜托你,帮着说几句好话,困难只是暂时的……”津子围的口气仍软绵绵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我说的不清楚,还是你没听明白?”小信贷员将手里的烟扔在地上,他站了起来,“什么也别讲了,准备还钱吧!”     津子围拉着正要往外走的小信贷员,说:“快中午了,留下吃个便饭,延期还款的事就不提了。”     “松开松开,”小信贷员说,“别整这事儿,我中午有盒饭。”     津子围呆住了,他还是努力使自己的脸上有笑容。     小信贷员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弥漫的烟尘,津子围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觉得脑袋里满满的。 一直到了中午,他才给罐头厂的马厂长挂了一个电话。     马厂长一听津子围的声音,马上说:“小津呀,你尽快过来一趟,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     “什么事?”津子围有些紧张。     “你来就知道,要快一些。”     放下电话,津子围就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踱着步,他猜测着马厂长要与他商量的事,看来麻烦涌上来的时候,躲是躲不了的,有的时候是这样,躲了这个麻烦又来了那个麻烦,他想起墨菲定律的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情可能发生,那么乱子终究会发生。也许,自己下来搞“三产”这一步真的迈错了?出来这两年,他还从未动摇过,他将过去研究的资料、书籍都封存在阳台上的柜子里,有一次下雨,雨水从阳台上漏了进来,他以前发表过的文章都湿了(那时,无论是报纸还是学术刊物上,每次发表了他的文章他都细心地按时间顺序夹在硬皮夹里,有一些他参加活动的新闻小消息,获奖消息以及评价他的文章,他都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里),妻子把那些受雨淋的资料晾晒在场台上,他说:“扔了算了,反正不搞那些东西,留着也没用。有一些资料就是那时候丢的,尤其是那本从报刊剪下来、贴在大本子上的资料。如果津子围哪一天想查那些资料,就是到省图书馆,恐怕也查不全了……他的确从未动摇过,在最艰难的时候,海通公司的帐面上只有十三元陆角钱,他坚信那不过是暂时的,这两年,他没白天没黑夜地苦思冥想,一个希望接着一个希望,一个破灭接着一个破灭……他总是向前想,他坚信每一个行业都是起步艰难,都需要一个过程,自己当初搞经济理论,不是也经过十年的奋斗吗……只是这时,津子围回头思量一番,觉得两年来他投入了所有的脑力和体力,一无所有,这让他有些心惊! 他想起杨萦的话,你将十几年积累起来的知识和理论全部放弃……同个体户站在一个起跑线上,你原来的学术积累不全浪费了吗(他记得杨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哪个更浪费生命呢?     是哪个更浪费生命呢?津子围记得他下来办三产时就是因为觉得研究所里的气氛太沉闷了,他有时怀疑自己搞的理论是空的,他觉得应该换一下环境,应该去商界拼搏一番,至少让生命鲜活一些,他最怕生命被无辜地浪费,人生是没有打草稿的机会的……     结果是什么呢?     津子围很苦恼,他知道眼下他得不出答案,也不是寻找答案的时候,他所要解决的是面临的困难,问题已经摆在他的眼前,如潮水般升到他的胸前,他已经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还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可他知道;必须把它从身边移开……     津子围见到马玉昆之后,马玉昆就向他介绍了“表弟”洪基杰。“他在爱特制衣公司当总经理,是日资企业。”马玉昆介绍说。     津子围点了点头,他觉得洪基杰衣着得体,面容洁净,一副金丝边眼镜把自己包装得比较入时,这使得津子围有一个奇特的想法,他以为洪基杰的存在使他自己也失去了真实感。     “我最近遇点头痛的事,请你们来帮着参谋参谋……”马玉昆肉乎乎的小手长了些灰黑的汗毛,那只胖手一直在津子围眼前晃动。     “是厂子的事吗?”洪基杰问。     “主要是我个人的事,……这样吧,我请你们,到了饭店我们再谈。”     津子围一直看着那只丰腴的手。     到了离罐头厂不远的一个叫什么什么楼的饭店,其实那饭店只一层,没有一点“楼”的迹象。老板娘热情地把他们三个人迎进一个小包间,老板娘笑的时候,津子围才觉得她起码有四十岁,是因为那笑太少女化了,适得其反,反而将她的弱点暴露出来。老板娘操着一口地道的当地口音,她称马厂长为:“二哥!” 看来马厂长是常客,也许在老板娘的笑中,做为回报,他为老板娘送来不少的招待费。 老板娘乐哈哈地为他们三个人倒水,那茶水刚刚沏上,还未出色儿,津子围对茶是比较敏感的,他皱了皱眉头。 马厂长说:“你安排几个菜,档次高一点的……关好门,别让人来打扰,我们哥仨儿谈点儿事。”津子围记得从爱人那论起来,马厂长应该是他的长辈,叫表舅什么的,这会儿,怎么成了哥们儿。     “好好,这就去安排!”老板娘说。     小包间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津子围和洪基杰都把目光集中在马玉昆脸上。马玉昆说:“喝茶!”     津子围快速低下头来,习惯性地用嘴吹了吹杯里的茶水,然后,小心地吸了一口儿,茶水并不烫。他抬起头,还是看见了马玉昆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快速低头也没躲了过去……     马玉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个厂子,真他妈的没治了,这不,我刚刚去了一趟泰国,就有人告到局里,还给我列了十条罪状,阴谋篡权,想推翻我(津子围突然觉得马玉昆的话直痒嗓子眼儿,他差一点将嘴里那口温嘟嘟的水喷出来)……这厂子的底就不好,老国营厂了,文化大革命两派斗争最严重,死了三个人,全市有名的,所以现在还有老‘传统’、老‘作风’,三天两头就写信告状……说起来当初这一步是走差了,掉到这个坑就爬不出来……你说告我个罪也行,十大罪状都是什么?说我大吃大喝,现在不大吃大喝行吗?厂子外欠人家三千多万,人家欠我们二千多万,来要债的咱得请,支讨债也得请,好言好语好酒侍候着,上级来人指导工作,帮着整改,查帐查资产……哪个不得请?说句良心话,若不是我在这儿顶着,这个企业早完了,就说上个月吧,法院的来封帐户,如果不是我与院长关系铁,还想开工呀?……你说这厂子的工人有良心吗……” 洪基杰点了点头,说:“老企业的问题不少,我从老企业出来的,我知道。”     马玉昆继续说,越说越有点委屈的样子:“还有……说我花公款去泰国旅游,还有人传出我同“人妖”怎么怎么样,这不是一点常识都没同有吗,人妖是男的,何况,我去泰国还不是为了陪银行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厂子……”     “愿告就告去呗,”洪基杰说:“怎么?对你还有影响吗?”     马玉昆不得不点了点头:“局里已经派了工作组,正在查,我倒不怕查,查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有的时候,也不得不防一手儿,赶上谁的心情不好了,我就当了替死鬼。”     洪基杰点了点头:“有这问题。”     马玉昆说:“我今天请你们来是帮我出出主意,多准备两手,一旦有情况了可以应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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