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曾思铭大声说。(曾思铭后来重新沿着他与依舒走过的路、说过的话的顺序回忆,他觉得,由于酒精的作用,他显得过于豪气了,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喝酒,他才顺畅得连一点障碍都没有。)“这有什么,我是局外人,说一说也没关系。”     依舒沉吟了一下,说:“也许,正如你说的那些优点,我觉得津子围太完整了,怎么说呢!我觉得将自己完全封闭在追求完美的套子里,就没有真实感了,……就象你们搞艺术的,一种残缺的美有时候更有震撼力……过于完美的人在我看来有距离感,因为我本身是不完美的……”     “我认为这里边有点问题,你们为什么不能试一试,也许,走一走全然不是你想的呢?……”     “都是往事啦!”依舒说。     “我不这么认为……”曾思铭又大声说。     依舒的声音也高了一些:“更主要的是我没想……我觉得我要找的那个人不是他!”     曾思铭沉默了。     两个人默默走过一条街,曾思铭先来打破这种尴尬,他嬉笑着说:“如果津子围与你仅仅是过去,对我来说倒是个不坏的消息,我们可是刚开始,我希望我们往前走一走,千万别停在距离感上……我说千万。”     依舒笑了:“你挺幽默的。”     “我是说真的。”接着曾思铭就讲了他的第一次初恋,他讲的是真实的故事,那故事一直掩埋在他的青春季节里。“如果我们能认真地谈一次就是另一种结局了,一次就行。”     曾思铭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默默地对班里的一位女同学有好感,“那时我在班里当班长,她当团支部书记。除了有点工作上(应该是班级的事)的原因有几句对话以外,什么都没有……你是知道的,七七年那会儿,大家还是男女授受不亲。……七八年高考,我们就各自考大学走了,大家除了交换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给她笔记本时,真想过要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我整整苦恼了三天,也想到一些很好的词,……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写……(“最后写了什么?”依舒问,这表明依舒喜欢听他的故事,他认定。)我写的是‘祝你不断进步,勇攀科学高峰’,好象就这些……她考的是财经学院。后来就分开了,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收到一些同学的信,你知道,那个年龄的热情是很高的。有一位女同学还向我表达了一种含蓄……她不是我想的,不过,这诱发了我,我开始想那位同学,对,她叫菲菲。我们属艺术类院校,学生的年龄偏大,有几位老兄都有孩子啦。加之大家刚刚解放思想,恋爱的风气比较浓,在这种环境里使得我有了勇气,我一口气给她写了一封信,倒没写什么,只是学生间的交流……当时我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那么着迷,说起来有点幼稚气,一个是她的学习特别好,有一次英语课上,老师对她提问,她没答上来。英语老师就让她坐下。不一会儿,她又举手,到底还是把那个题答上来了。我觉得她太顽强了……还有一次我路过她家那幢红楼前……她父母是部队的,她从小就住在部队大院……我看见她在楼头儿抱着一个小孩晒太阳,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有些害羞似的,把头低下了,可当我走到她身边不远处,她又将头昂了起来……就这两个深刻的印象,我觉得我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人才可以与我相期相勉,走人生这段路……”(依舒笑了:“你们男人是看部分,而女人是看整体,从这点来说,男人比女人浪漫,对不对?”)曾思铭点了点头,继续说:结果是,我写了信,她根本就没给我回信,接下来,我就默默地干自己的,不是泡在图书馆就偷着南方北方地跑,为此,考试的时候,我抄呀抄,还是有两门不及格。……说也怪,我在那段年龄,几乎能感到艺术的真谛已隔着薄薄的一层马兰纸,也许其它领域也是一样的,可后来呢?生存问题,人际纠葛、社会规范,一点点的沉实了,一点点的也丧失了那时所具有的创造活力和灵性……这是题外话。大四那年春假前,我突然收到菲菲来的一封信,信上写的挺平淡,还是让我几个晚上在床上翻滚,总也睡不实,我就更加敬佩她,她大概觉得读书时不宜谈恋爱,现在快分配了,分配就是比较现实的问题,现在该研究这个问题了……(“研究了吗?”依舒问。)不是研究,是开始通信了,结果效果不好,我那时太年轻,很放任自己的情绪,大概是稚气太浓,就一副不得了的样子,总希望她能主动一些……她大概也象我一样,青春太容易让人骄傲了。就这样,我们的通信总是别别扭扭的,她在一封信里写:国外的一位作家把一个荒凉的小岛写得无比美丽,由此,一些受诱惑的青年男女就去了那个小岛,结果,他们大失所望,如果他们不去那个小岛而把对小岛的想象永远封存在记忆里该多好……我知道是上封信出了麻烦,就立即写信说如果去了那个小岛,面对荒凉去创造生活,真的把小岛建成作家写的那么美丽呢?……就这样,我们又通信,一会儿别扭,一会儿又不别扭,一直到毕业。毕业时,我突然向学校提出我要回北方那个小城市,学校里引起一些波动。你是知道的,八二年的时候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在北京可以选择的大单位特别多,发展的机会也多,可当时,我知道她已经分配回了那座小城市……就为那个朦胧的念头,我义无反顾地回去了……(“挺令人感动的。”依舒说,“她,那位叫菲菲的知道这个么?”)她不知道。一开始,我被分配到文化局,她在商业局,都在一个大楼里,见了面大家就打一个招呼。(“没谈吗?依舒问)没有。我们大概都想把机会让给对方,就这样,转年到了春天,我父亲的同事就开始忙着为我介绍朋友……忘了说了,我是父亲唯一的男孩,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了。父亲身体不好——他原来在市工人文化宫搞宣传,文化大革命说他有男女作风问题,他就跳楼,把腿摔残了——他最牵挂的是我的婚事,我的婚事他比我看得还重要,逼问之下,我向他坦白我‘有女朋友’。‘那就领来家里看一看。’我父亲说。那天正赶上机关里组织考试,考什么忘了,那时的名目比较多。我答题比较快……(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司机伸出头:“叫车吗?”“不叫。”曾思铭说。出租车走了,两个红色的尾灯消失在转弯处。依舒说:“接着讲你的故事,你找那位,叫菲菲的了吗?”)你听我说。我答题比较快,答完之后,我就在后院的大门口儿等她,等了半个小时,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正在这时,她出来了。我对她说:“今天去我家,我父亲说要见你!”(依舒笑起来。曾思铭说:“那时候太年轻,一点经验都没有)。……她对我说:“我不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我一气之下,蹬着自行车就走了……就这一气之下,我差不多有一年再没找她,有一天,我听机关团委的干事小冯说——她同菲菲在一个单身宿舍里——说菲菲快要结婚了……当时我就觉得眼前发黑,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依舒沉默地向前走着,脚步拖起路面上长长的影子)后来……后来我就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办公室的孟大姐为我介绍林岩时,我就答应了,于是,我每天带着林岩——她是机关幼儿园的小阿姨——走在大院的大墙外,就是难以碰到菲菲。不幸的是,在此后不久,我因车祸住进了医院,左大腿骨折……(“挺重吗?现在没事儿吧?”依舒问)没事儿,据说断骨的地方缠了很多筋,比没断的地方还耐强度……冬天的时候,我可以拄着拐去单位看一看。那天,正赶上机关开大会,办公室的人就劝我去听一听,反正比在家里闷着强。我就去了……没想到,菲菲刚好坐在我身后,我觉得她在我后边用脚蹬我的椅子,我就是不回头看她,坐了一会儿,我实在坐不住了,就拄着拐往外走,走的时候,我用眼角扫了她一眼——我发现她眼睛里已噙满泪水……我拄着拐,头也不回,咔嗒咔嗒地走了出去……后来我就与林岩结婚了,住在她父亲——她父亲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她父亲安排的公房里,做她父亲给我安排的角色——市政府办公室行政科副科长,过着林岩为我安排的生活……这个婚姻维持了半年,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单枪匹马地跑到这个城市里来,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才又捡起了我的专业——在城建局设计室搞设计……临离开那个城市之前,我找她的好朋友,机关团委的小冯把我为什么回到家乡那座小城,以及我为了那个梦所付出的代价都与小冯谈了,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表达机会了……(“后来,你见到她了吗?”依舒问。)见到了,那年我和几个同学到日本搞画展,我回家取在大学时创作的油画,临走的前一天,我给小冯打了一个电话,并表示要见一见菲菲,为了这一次会面,我积累了好几年的勇气……(“她来了吗?”依舒问。)来啦,她的表情也十分紧张,我们三个人一同吃了饭,吃过饭之后就到舞厅跳舞,那是我第一次同她跳舞,我象拥着一个梦在跳一样,我还记得,第一首曲子是慢四步,跳的第二首曲子是慢三步……后来她对我说:‘再有慢四步我还同你跳……’小冯在我耳边小声说:‘菲菲昨天才去医院做的流产。’当时,我的心几乎凝固了……从舞会出来,小冯为我创造了机会,我就去送菲菲,菲菲轻声对我说:‘你刚对小冯讲过之后,她就把什么都对我讲了。’我当时挺激动的,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她那时就有了哭腔,小声说:‘我什么都明白,可我一直没把握……真的没把握,你为什么不明确一些呢?’是,我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些呢?我们在她家楼下沉默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鼻子发酸……然后,我道了一声保重什么的话就转身向家走去……”     “这个故事太令人伤感了。”依舒说。     “都过去了。”曾思铭有意放松着自己的情绪。     “那么,如果是现在,你会主动吗?”     “当然。”曾思铭说:“我现在的经验比较丰富。”     “接着说你们的故事……”     “没了。”     “没啦?”     “是。我不忍心把人生这么美好的东西破坏掉,如果破坏了也许一生什么都没有了……她现在很好,丈夫孩子都好,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也许叫菲菲的那位是我,情形就不一样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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