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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艺闲谈(节选) |
| 作者：罗丹 |
第五章 文艺与实际知识
文艺写作的范畴是生活，但各种各样的生活，是包藏着各种各样的实际知识的。一个从事写作的人，要想写好自己的作品，就不能不懂得与自己作品中生活有密切关联的实际知识。仿佛一个小提琴练习生，真要把提琴学好，就必须懂得许多音乐知识一样。我认为是这样：对于自己要写的生活中的实际知识，越是熟悉、丰富，他写出来的作品，就越是深刻、真实。
从前有不少写作的人，脑子里装满了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和故事。自以为是崇高的文学家，“我只是干文学的”，而不愿意去学习生活中必须的实际知识，甚至于讨厌那些实际知识，正如他们讨厌政治经济学、自然科学一样。我要说，这是极其恶劣的偏向。其结果，最起码来说，也是会笑话百出的。
我在一个文学杂志上，看到过一篇以农村为题材的诗，那还是一个有名的诗人写的。里面有这样的诗句——
“金黄色的谷子，
从蒸发着香气的土地里长出来了！”
这位“作家”我估计是生于都市，长于都市，而从来没有到过乡下的。在他的想象中，谷子并且一开始就是金黄色的谷子，大概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像人从地下室里钻出来一样。这种实际知识贫乏到“五谷不分”的程度，实在是惊人的啊！
很久以前读过一篇赛马的小说，原文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是马在白天经过半个钟头猛跑之后，上火了，于是乎打平常人打的六○六，打了两针就好了。马就用它的“温柔的感谢的眼光，看着主人……”。作者自然是相信写得读者要深深地感动了。可惜的是：作者缺乏对于马的知识，更缺乏对于兽医的知识。比如：一般地说，马在怎样的情形下容易上火，上火之后，要怎样医治，吃什么药等等。马的工作就是跑，假如只跑了半点钟，并且是在白天，就要上火，那马真是倒霉极了！那在世界上，就恐怕很难找到不上火的马了。其次，马上了火打六○六，想得多舒服呀，是多么奇妙的想法呀！退一万步说，就算中国人在马上火之后，就打六○六就算这马是贵族式的马，而马主人也是资本家，那恐怕至少也要打三碗六○六才成，而打两针就打好了，何况，我的天，六○六是治“上火”的吗？
从前我在河北前线，在一个石印的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描写战斗的报告，作者是刚从后方来的。里面写到炮击敌人的场面。大意是说：我们的炮一响，简直几乎是同时，敌人的炮也响了，这边咚咚，接着那边也是咚咚。但我知道那次战斗，日本人就没有炮。原来作者弄错了，其实炮弹响了，打出去了，而很快的在敌人的阵地上落下来时，又轰然一声地爆炸了。而后面这一声响，作者就认为是敌人方面开的炮。因为他没有关于炮的起码的实际知识，结果，就写成这边咚咚打过去，那边咚咚打过来，像打乒乓球似的。
实际知识是与生活紧密地渗透着而不可分开的，由于实际知识的贫乏，就不可饶恕地损害了作品的真实性，甚至于会把生动的现实，写成可笑的、荒诞的了。
一个从事写作的人，必须彻底克服习惯闷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而不愿意到生活中去的毛病。
假如我们要写一个印报的大印刷工厂，我们就要去学习平版机是怎样构造的，输转机是怎样构造的，从白纸放进去到印成报纸出来，经过哪些过程，平版机一点钟能印多少份，输转机一点钟能印多少份。在铸字机方面，手摇机是怎样构造的，最科学的万年机上去，直到铅字一粒一粒地出来，中间经过了哪些过程，万年机上每一部分细小的机件的作用怎样。手摇机在五分钟，在一点钟之内能出多少字，而在同样的时间内，万年机又能出多少，铜版又是怎样做法的，怎样照像，用哪些外国药品，这些药品的作用……等等。总之，我们要知道许多关于印刷方面的实际知识，里面包含着机械的、物理数学方面的知识、摄影知识等等。假如我们要农村的材料，写农民，我们就要懂得许多农业植物学和其他方面的实际知识，如关于土壤、种子、肥料、牲畜、季节、消除害虫、兽医等等。我有一些关于外科医生的很动人的材料，但我简直没有办法写，因为我除了会打皮下针，除了认识阿司匹林和硫酸水之外，其他就似乎懂得很少了。
从前，我有一个熟人上前线，看到许多壮烈的战斗，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但他知道要写这些材料，就必须有军事知识，甚至于丰富的军事方面的理论和实际的知识才成，为此之故，他读了不少的军事书籍，如《游击战术问答》、《夜间战斗教练》、《班、排、连进攻教练》、《射击教练》、《步兵》、《战争论》，并且他从实际当中去学习运动战是怎样的，游击战是怎样的，伏击战是怎样的，村落街道战又是怎样的，应该怎样观察和利用地形地物，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炮兵阵地应该构筑在什么地方，重机关枪队要摆在哪里，应该占领哪些制高点，各兵种的工事应该怎样构筑，指挥部的位置应该在哪里，火力网应怎样组织和配合，各种火器的射击有哪些要领，冲锋有哪些要领，应该怎样防毒，怎样救急等等。的确是需要这样的，并且研究得越具体越细致越好。比如说，最好你不仅仅懂得重机枪的有限射程为八百米远，迫击炮的有效射程为一千五百米远，而且还懂得重机枪和迫击炮怎样装卸，你写出来的战争，就将是真实的战争了。
托尔斯泰的伟大作品《复活》，里面关于法律、诉讼，关于监狱方面的实际知识是多么丰富啊。但他为了获得这些知识，是费了不少时间的。我几乎要怀疑托氏曾经是在司法界里面服务多年的人。《复活》，正因为是丰富的实际知识渗透进丰富的生活里面，才写得这样具体，这样细致、深刻的啊！
是的，重说一遍：对于自己要写的生活中的实际知识，越是熟悉丰富，他写出来的作品，就将越是深刻真实。
顺便提一下，这些实际知识的获得，虽然可作专门的研究，但最好在日常生活中，不要放过有利的学习机会。一切抱着“我不需要知道这个”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比如说，你现在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矿物学的，你自己想自己对于矿物学就毫无兴趣，并且永远不会写这方面的材料。你放过了这个学习的机会，但在将来难保不恰恰碰到了很好的关于矿山矿工的材料，那时就会非常后悔了。
１９４６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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