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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 |
| 作者：陈昌平 |
一
退休工人老高，溜溜达达，就来到了人民广场。
人民广场原名斯大林广场，是为了纪念苏联红军解放大连而修建的。广场的标志是一座苏军烈士纪念塔，纪念塔正面，耸立着一座巨大的苏军战士铜像，铜像有两层楼高，头戴钢盔，身披斗篷，手握苏式冲锋枪。纪念塔坐北朝南，身后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生长着一排庄严的龙柏。此地夏天可以纳凉，冬天又能晒太阳，于是这里便成了周边老人们的休闲场所。
老高看到一群老人，至少分为两到三派，像一锅老汤一样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老高在沸腾的老汤的边沿儿听了一会儿，品出了其中有许多胡说八道的成分：第一野战军是解放军最大的野战军，司令是朱老总亲自担任；第四野战军的司令是林彪，林彪是元帅，政委是罗瑞卿元帅；另一个人坚持说罗瑞卿不是元帅，是大将，当时毛主席察觉到林彪有分裂野心，派公安部长罗瑞卿来监视他；林彪在东北战场七战七捷，但是关键时刻却放走了一部分国民党逃往台湾；第五野战军的司令是贺龙……双方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僵持之下，几个老人把目光转向周边，看见老高怔怔地望着他们，又是一个生脸儿，便一齐指向老高：“我们就让这位老哥评评理吧！”
老高平素就喜欢军事，上周才看完厚厚的《八一军史》，今天看见他们把革命历史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早就想开口收拾他们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说得不准确，解放军按照序列排列，是１９４９年初的事情。西北野战军整编为第一野战军，彭德怀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下辖两个兵团。中原野战军整编为第二野战军，司令员是刘伯承，政治委员是邓小平，下辖三个兵团。华北野战军整编为第三野战军，陈毅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下辖四个兵团。东北野战军整编为第四野战军，司令是林彪，政治委员是罗荣桓，下辖四个兵团。”
老高指着刚才说四野政委是罗瑞卿的人说：“四野的政委姓罗，但是你只说对了三分之一，是罗荣桓。罗瑞卿当公安部长，号称毛主席的大警卫员，那是解放以后的事情。”
针对东北战场七战七捷的说法，老高说：“这位老哥儿，一定是把东北战场和华北战场搞混啦。东北是辽沈战役，围长春打锦州，关门打狗；华北是淮海战役，七战七捷是华北的事儿。”
针对把贺龙当作第一野战军副司令员的说法，老高说：“在设立四大野战军的同时，中央军委还把全国划为西北、东北、华北、华东和中原这五大军区，贺龙是西北军区的司令员。”
针对把聂荣臻当作第三野战军政委的说法，老高说：“聂荣臻是华北军区的司令员。”
周围静悄悄的，被老高批评的人面露羞愧，而跟老高保持一致的人则喜形于色。老高脸上却不动声色，心里却泛起一阵麻酥酥的欢喜。
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老高这边安静了，远处几个人又争吵起来了。因为波音和空客的争论，有人指责美国就是霸权，仗着胳膊粗，到处欺负人；有人替美国辩护，这世界治安这么乱，总得有人牵个头儿管管。老美的武器先进呐，导弹贼准，指哪打哪，误差不超过一个巴掌……宣传美国导弹的老头，外衣里面穿着一件宽松的Ｔ恤，Ｔ恤的前胸印着一面飘动的美国国旗。
让老高气愤的是，“星条旗”的话，竟引来不少附和与赞许。
“老美厉害，那抗美援朝时，不是也让我们给收拾了？！”老高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那都是老皇历啦，现在老美比当时厉害多喽。”“星条旗”不服。
“１９５０年，美国的工农业总产值达到１５０７亿美元，我记得不错的话，我们新中国的１９５０年的工农业总产值也就５７４亿元人民币，换算成美元，连人家的小拇指还不如啊！当时，美军有一个军有各种火炮１４００多门，而我们一个军只有２００门，这个数字，才是美军一个师装备的一半儿，而且大部分还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缴获的老家伙。我们是小米加步枪，人家是飞机和大炮，但是结果怎么样呢？经过五次战役，我们把敌人从鸭绿江边赶回到三八线附近，迫使美国于１９５３年７月２７日在板门店签定《朝鲜停战协定》……我敢说，别看老美厉害，又是Ｆ１４又是航母的，要是真的干上一仗，我们也不会输给他！”
老高的话有根有据，明显地唤起了众人的爱国热情。老高刚讲完，眼前几乎同时出现了两只敬烟的手，老高迟疑了一下，拿过其中一支不带过滤嘴儿的。老高刚把烟含在嘴里，同时又有几只打火机啪啪啪地为他点火。
得人心者得天下啊，老高在心里感叹道。老高注意到，“星条旗”用外衣掩了掩里面的美国国旗。
“你贵姓啊？”刚才给老高递过滤嘴烟的人问道。
“免贵姓高。”
“你也住在周围？才搬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啊。”那人亲热地问。
老高唔了一声，算是认可。其实老高住在离广场挺远的沙河口。
“老高，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一名工人。”老高说。
“这是我以前的名片。”那人递过一张名片，名片上部印着“大连民康食品集团工会主席牛殿福”，名字之前的公司和职务被划了一笔。
“你今天讲得真棒。”老牛夸奖道。
“当兵的人嘛，当然知道这些了。”老高淡淡地说。
二
来广场的老人各种各样，有老得颤颤巍巍的，也有老得结结实实的；有老得磨磨叽叽的，也有老得利利索索的；有越老越佝偻的，也有越老越精神的。谈天说地的，养狗遛鸟的，打拳健身的，抬杠发呆的，打扑克下棋的，听广播聊天的……
老高发现，这些老人虽然经常争吵抬杠，但是在离退休之前却非等闲之辈。牛殿福就不用说了，老刘是家具公司的常务副厂长，老张是一所中学的教务主任、物理老师，老赵是区政府的一个处长，就连“星条旗”老蒋好像也是宣传部的一个科长……而且，这些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除了自己只要讲起体育，基本上就是刘副厂长的事儿了，从甲Ａ最新一轮的积分和排名，到国际乒联关于接发球的最新规定甚至贝哥辣妹的婚姻现状，反正谈论到体育的事儿，主讲一定是老刘，有什么争议，仲裁的也一定是老刘；讲起健康，基本上就是老张的事儿了，老张是教育工作者，讲物理课怎么样，别人不知道，但讲起医学来，那一定是精深的，尤其是老年病的资料和防治，治疗冠心病的偏方啦，怎么降低血脂啦，黑木耳降低血黏度啦，发言权必定在他手里，别人讲了，他也能挑出毛病；讲起国际时事，基本就是老赵的事儿了，从美国总统选举到北约东扩，从《核不扩散条约》到印巴克什米尔争端，再说了，巴勒斯坦建国这么复杂的事儿，老赵也基本能讲明白，反正各种媒体的国际时事那一栏你就可以不看了，老赵讲得比那儿明白多了……总之，时事政治、天文地理、文体娱乐，在这里都能找到权威的代言人。
同时，老高也发现了自己的位置。
这块位置不大，但是既硝烟弥漫又风光无限，这是一块独特的充满魅力的阵地，老高不知道怎么命名和称呼这一块阵地，反正涉及到三大战役、抗美援朝什么的，自己已经、并且开始说了算啦。
其实，老高建筑这块阵地，已经有些年头了。多少年前，笨重的剪板机把他的食指压掉了，老高丧失了在一线工作的能力。因为是工伤，加之他还不到退休的年龄，老高便来到了工会，来到了工会下属的图书室当资料员。这在老高看来，基本上是因祸得福了。在老高心中，戴着白套袖的资料员是厂子里最好的工种，甚至超过了港商一样的厂长。他在图书室一干就是八年，一直到他要退休的那一年，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再续聘一年两年的，但是，又一个工人把自己的食指外加很少一部分的中指压掉了，于是新的资料员来了，老高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在资料室的五年是老高人生最难忘的五年。他有机会找到那个时代允许他找到的一切与战争有关的书籍，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刘流的《烈火金刚》、曲波的《林海雪原》、《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和《奇袭》他看了并且反反复复地看了所有与战争有关的书籍和电影。后来，战争方面的书籍与电影也渐渐多起来了，一战、二战、越战、沙漠风暴、三大战役、抗美援朝、珍宝岛和对越自卫反击战……老高的视野更广阔啦，可就在这时，战争戛然而止——老高退休的时间到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高发现了一处可以大饱眼福的地方——图书馆。这里离老高家不远，溜溜达达就去了，一天只需要一块钱，就可以从上午九点，看到晚上五点。从一战的凡尔登战役到二战的Ｄ日作战，从仁川登陆到波斯湾上空的沙漠风暴，从麦克马洪线到珍宝岛战斗，从林彪刘伯承许世友到巴顿隆美尔古德里安，老高的面前弥漫起无数的战争硝烟，年迈的老高仿佛看见自己松弛的皮肤又恢复了年轻的弹性，小腿蓄满了青春的力量，一跃冲出平庸寂寞的生活，来到了辽沈战役的塔山，渡过枪林弹雨的长江，踏着正步通过天安门广场，在上甘岭猫儿洞里就着雪水吃着炒面，潜伏在零下３０度的珍宝岛，摧枯拉朽地攻克谅山，唱着军歌，守卫伟大祖国的海岛边疆，与自己崇仰的古往今来的英雄们并肩战斗血洒疆场。
如果说图书馆是老高发现的一条小河的话，那么广场便是这条小河的入海口啦。现在，每天去广场，已经成了他生活里最重要的和最兴奋的事情。
早晨，老高照例买了一份《大连日报》，从第一版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看。报眼的位置上发了一则公告，大致的内容是“为迎接建国５０周年大庆，应我市百位人大代表的请求，并听取社会各界的意见，经外交部和文物管理部门的批准，人民广场苏军烈士纪念塔将从４月中旬开始，完好无损地迁至旅顺口区，与旅顺现有的苏军烈士陵园、友谊塔、胜利塔共同组成完整统一的纪念系列……”署名是市委、人大、市政府和市政协四个办公厅。头题是一则新闻，标题是“下岗职工成‘洋专家’沉淀设备做成大生意”，讲的是大连制笔总厂用闲置设备在古巴设厂，派下岗工人去当专家的故事，还加了编后话，此外还有市长会见美日客人什么的……
老高看着看着，觉得今天这位朋友暗示了他一点什么，而他又没弄明白，于是心里疙疙瘩瘩起来，于是老高把报纸又一点一滴地看了一遍，猛然一下，他找到了原因。按照以往的习惯，看完报纸的下一个目的地就该去广场了，但是现在，老高当机立断地更改了计划。
不出所料，第二天，老高一到广场，渴望的目光迅速聚集到老高身上。
“哎，老高，你昨天怎么没来啊？”老牛像老哥们一样打着招呼。
“昨天身体不太舒服……”老高支吾道。
“怎么不舒服？”健康专家老张马上说，“咱们这个年龄，健康可马虎不得啊。”
“我们早就盼着你来了，这两天可出了不少事儿啊。”旁边的几个老人七嘴八舌地开始提问了，果然，纪念塔迁移的消息早已成了这里谈论的焦点和重心，更有几个为若干细节和情节抬杠的老人，纷纷要求老高仲裁和评理。
“先讲讲当时的国际形势吧。”这一切显然尽在自己的射程之中，老高掩饰着内心的窃喜，现在，他就是一把渴望突突的机枪，因为昨天他在图书馆里已经装满了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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