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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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叶茂花红(节选)
迷人的海
无声的雨丝
耍天门刀的弟兄(节选)
相会在星期五(节选)
夏大拉(节选)
死灰(节选)
豆腐王
情惑(节选)
日月
鸡肋(节选)
仕途(节选)
机关·机关
海天不一色(节选)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一顿温柔
英雄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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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拉(节选)
作者:邓刚 栾凤桐


    当整个船上寂然无声,除了换班看舵的人,所有的船员都默默地死挨着时,老孙头却探头探脑地从前舱爬出来。他手脚没渔人那么有力气,老怕自己掉下船去,所以只好四腿爬。他的后面拖着一塑料袋馒头和炸鱼,在船上舱下小心翼翼地爬来爬去,一个个劝大家吃饭。“吃吃,不吃不行,越是这个时候,越得吃!”但没一个人吃,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老孙头急了,叫唤起来:“吃呀,吃了赚个饱死鬼!”这下更坏了,有几个年龄小的船员,直往下搓眼泪。老孙头发现自己说走了嘴,便又改口劝说,做起思想工作来。
    “听夏大拉的,听他没错!这家伙厉害,神鬼也怕他,鬼怕恶人吗!……”老孙头总是把能人和恶人混为一谈。他认为恶人就是能人,就看夏大拉那对眼珠子吧,浪花砸上去没感觉,像砸在玻璃球上。不管多大的浪,夏大拉不眨巴眼。老孙头和夏大拉多年在一起,对夏大拉又敬又畏又信服。他觉得夏大拉永远死不了,鬼神不敢要他!有夏大拉在,还怕什么?
    另外,老孙头是个乐观人,他对死不怎么在乎。他经常开玩笑说,他反正活了六十多年,又找过两房老婆,养了两窝闺女和儿,够本了!老孙头确实不怕死,什么时候死都行。只是有一样——得吃一顿饱饭。当了一辈子做饭的,可不能空着肚子见阎王。听说到了那边,从此不吃饭了,肚子瘪的永远瘪,肚子饱的永远饱,无法改变。老孙头也多次撞过风浪,有一回翻船落水,他在大洋里漂了好几天,漂到岸上还能自己爬起来走二里地!他总结经验却只有一条——吃得饱。吃得饱抗冷,抗泡,抗漂,抗活,活得时间长。
    老孙头一面歪来倒去地爬,一面唠唠叨叨地讲他宝贵的经验,竟把一些渔人说活了心眼,开始强咬强咽起馒头来。有的年轻渔人打熬不住,头晕呕吐,老孙头就把他的老醋拿来,说是喝醋比吃晕海灵还灵一百倍。
    只有夏大拉不用老孙头劝说,该吃该喝照常。他抓住老孙头递过去的馒头和鱼,狼吞虎咽,比平日里吃得更有滋味。吃完以后,身子一仰,又半阴半阳地闭着眼。长海和三宝子几个渔人上来看他好几次,叫他下去休息。他说他在上面休息更好,空气新鲜。其实,夏大拉是不敢下舱。他有心思。渔船放涝子,就像赤手空拳的人骑上老虎背,一直得把老虎骑得累死才能下来。所以,海面越开阔越好,越是大洋越放心,四周坦荡无际,任风浪撒野翻腾。可是,按渔船这两天的漂荡进程,已进入浅海区,一旦撞见岛屿、暗礁和陆岸,那就完了。这叫“见山影”,是打渔人最杀耳朵的凶词儿。这一带海域都是硬岸,渔船漂到哪儿都要命。
    别看夏大拉紧闭双眼,死人般躺倒,但四周的一切他却看得清清楚楚。长年闯海,使他练就一手“乌贼睡觉”的技能,一半身子睡,一半身子醒,并能随时跳起来。
    风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似乎是为这条渔船而生的,不把渔船折腾散架,它是决不停下来。初夏的海,表面一层暖水,下面全是冬天温度。冻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海,春天的太阳远远晒不透。经过这场风暴的掀动,冰冷的浪块全都翻腾而起,从甲板和舱盖缝隙渗进去,阴风冷气,浸透舱里,更使渔人情绪低下。
    又一个黑沉沉的不祥之夜降下来,老福顺子哭咧咧地念叨:“保佑保佑吧……”

    总算平安地熬过了一夜。夜将尽时,老福顺子却被一个不祥的声音惊动,紧接着所有的渔人都惊动了。本来恐怖已使他们无法闭眼,现在眼睛睁得更大。终于,大家都听清楚这不祥的声音——是夏大拉坚厚的脚板子在甲板上噗噗踩动。一定有什么情况,才促使夏大拉这样急速地走动。船员们一惊,感到海浪的轰响也变得扎耳朵,实际上确实扎耳朵了。像成千上万的碎玻璃渣子、铁沙子在一起撞击摩擦。渔船的颠簸也有些异样,摇晃的频率时快时慢,一抖一抖的。
    “坏了!”老福顺子惨然地叫一声,顶开舱盖就往甲板上跑。大家也都惊慌失措地跟出来。
    渔船外面灰糊糊地什么也看不见,似乎没什么事。船员们拼死睁大恐怖的眼睛,互相依偎着怕掉下船去。几个浪头扑上来,冰凉的海水使他们陡然清醒。三宝子使劲地四处张望,发现夏大拉一动不动地立在船尾前面的海,便感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事了。几个渔人踉踉跄跄地抢上前,也顺着夏大拉的目光朝前望。望着望着,突地“哎哟”一声,都惊叫起来。
    灰糊糊的前方,分明有一道黑墙般的东西横在那里,那城墙似乎高低不平,参差不齐,锯齿獠牙般地横在起伏的浪涛尽头,并随着船的一抖一晃,渐渐显露出狰狞的面目。
    “见山影了!”老福顺子像中弹一样举起双手。他知道,大难临头了。
    年轻的渔人更是慌作一团,乱喊乱叫。去年的一次风暴,把一艘180马力的钢壳船逼得抢滩——往陆地上冲——把船剐开一个大口子,坚硬的钢板就像鱼肉一样撕开。木壳船干脆就是鸡蛋皮。
    风浪怪叫着,纷涌着,发狂地把渔船往前推,往那黑糊糊的山影上推。用不了几个小时,渔船就会轰然一声,撞成无数碎片,船毁人亡。渔船拖着涝子锚,一步步往山影退。
    夏大拉早发现山影了,还没看见山影时他就知道了。他会听、会嗅、会感觉。他一跃而起,在甲板上来回走动,四处窥望。他希望山影在船的侧面出现,千万别在船的前面。但他又悲哀地明白,不管山影在哪儿出现,渔船都长了腿似的往那儿跑。在狂风大浪的时候,任何一个竖出海面的礁石和岛屿,还有陆岸,立时变得像磁石一样有吸力。无论什么样的渔船,大的,小的,钢壳的,木壳的,只要是失去了动力,便会像铁钉一样被牢牢地吸过去。在无数场海难之后,人们看到各种各样远航的船只撞在海边的礁石上,看到支离破碎的船体,扭曲折断的龙骨,泡得肿胀的尸首,便都惋惜地摇头叹息:“只差一步就得救了!只差一步就到家了!只差一步啊……”实际上,这些可怜的船只并不愿靠岸,也并不是跑到岸边来求救,而是被凶恶的风浪推上来,被可怕的礁石吸上来的。有经验的船长在风浪面前很清醒,他们首先是迎着风浪把船开到广阔的海面,那艘180马力钢壳船是实在冲不出去,在油快燃尽时被迫抢滩的。那是一个很有水平的船长,当他知道渔船就要撞上坚硬的陆岸时,便当机立断,先主动撞上去。就像虎狼扑过来咬你时,不如先扑过去咬它一口。主动地、有选择有角度地抢滩,总比被动地撞上去危险性小。
    夏大拉完全有这个胆力,有这个水平。但在扯不起篷、转不动船桨的情况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等待。
    “冤家啊!”夏大拉在心肺里长长地嘶叫着。他的眼球要鼓出眼眶,在山影前面,开始爆出开花浪,说明下面有暗礁,有刀剑一样直竖着的暗礁,能像切豆腐那样把渔船一剐两半。
    浪涛前呼后拥,更加卖力气地推动渔船。那黑糊糊的山影,正张着黑糊糊的牙齿,吸着到嘴的食物。不管你怎样悲哀和愤怒,都无济于事。
    老福顺子一把扯住夏大拉的衣襟,叫道:“我们完了!”
    夏大拉没动,头也没转回来,只是死死地朝前凝视。夏大拉的沉默使老福顺子更感到恐惧和不妙,他呜的一下,哭出声音来——“老天爷呀,我恭敬你一辈子呀!老天爷呀,我恭敬你一辈子呀!……”
    老福顺子一哭,年轻的渔人更垮了。他们纷纷流出眼泪,最后,全都放声大哭起来。那么坚强的夏大拉沉默无语,使他们明白了一切。整个渔船上哭声震天——叫爹的,喊娘的,呼唤老婆孩子的,一片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叫。残忍的风浪毫不怜悯这些绝望的渔人,照例刮得更凶。
    三宝子哭他媳妇:“翠花,我对不起你!……”三宝子脾气暴,有时打他媳妇。大车哭他孩子:“小胜子,爹再也看不见你了!……”年龄小的哭得更惨,妈呀妈呀地叫个不停。
    夏大拉还是没有回头,他无法回头。他经过这样的场面,到了死亡临近的时候,渔人们都是这样撕心裂肺地哭,把心中余下的情感全力发泄出去。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在辽东湾遭了风暴,也这样嚎哭过。但从此再没哭。因为他发现哭得最凶的船老大却第一个死了。当他的尸体漂上岸时,两个眼睛肿成两个大白泡。后来他暗暗注意到海难后漂上来的尸体,竟然全都是眼睛肿得像两个大白泡。 
    “哭没有用,老天爷心太硬!”夏大拉从此咬住牙,决不哭。
    哭声最轻的长海,突然像牛一样吼起来,连哭带骂地咒天咒地咒鬼神。他凶狠地朝船板跺脚,朝海里吐唾沫,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大声怒骂:“到了阴曹地府,老子也敢和你们拼!”
    长海哭骂够了,去拖哭倒了的老福顺子,斥他没出息,不就是个死吗?
    夏大拉猛地转过身,难受地看着啼哭和怒骂的船员。他那两只饱经风浪冲刷的眼珠子,在桅灯下灼灼闪亮,但随之那亮光颤抖起来,并向外凸胀,终于,两滴坚实的泪珠碎裂开,滚出夏大拉的眼眶。
    一个开花浪在夏大拉身后爆开,渔船像有了知觉似的仰起身子,并发出可怕的呻吟。老福顺子哭喊——“封舱吧!”
       
    封舱,就意味着放弃了全部生的希望。渔人们全部下到舱里,把自己捆在舱里结实的地方,再把舱盖钉死封牢。这样,他们或许能赚个囫囵尸体。能完整地装进棺材里下葬,是渔人对死后的奢望。
老福顺子在渔船猛烈颠簸时滚爬进舱里,渔人们也都跟他下了舱。他们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翻出钱、粮票和其它比较有价值的东西。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结实的塑料袋里,紧紧扎死口。然后,把塑料袋牢牢拴在各自的裤带上。做完这一切,渔人们就两个人一对,互相帮助把对方捆绑起来,捆得越紧越好,否则尸体就会被海浪淘走。这是人生最伤心可怕的时刻,特别是两人面对面地捆绑对方时,那是什么滋味儿!这时,平日里打得不说话的仇人,也亲密如骨肉兄弟,互相哭着提醒对方:“绳子绑结实点儿,塑料袋拴紧点儿!”每个人都希望家里人能看到他们尸体时,还能收到他们留给家里的钱粮。
长海竟然留了个字条。他用半截油笔头写给他媳妇一句话:“找个心疼你的人过吧……”人到快死的时候,是最宽宏大量的。老福顺子虽然老泪纵横,却求长海也给他写个条。
    “你告诉我老婆,房后第三排瓦底下,有一千块钱……”老福顺子哭道。他心眼太多,瞒着老婆自己藏了一份钱,此时也彻底交代。
    在一片啼哭声中,渔人们都把自己捆绑得结结实实。只等夏大拉下舱后,封舱等死了。
    渔船又猛烈地大跳起来,舱板被浪涛轰击得几乎马上要碎裂开。舱盖呼地打开,夏大拉两条瘦伶伶的腿伸下来,紧接着整个水淋淋的身子也下到舱里。但渔人们全都目瞪口呆,夏大拉并没有拖着绳头进舱,而是握着锋利的太平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挨个儿地砍绳子,砍完之后,他才哑哑地说一句——“到家了!”
    夏大拉终于看清,船前面的山影是他们家门口,是他们住了一代又一代的渔村——螃蟹湾。渔村后面有一道瘦牛脊一样的山梁,山梁的两端往海里突出,兜成一个半圆的海湾。海湾那里暗礁丛生,犬牙交错,长满了赤角红的大螃蟹,所以叫螃蟹湾。螃蟹湾是面朝东南的口子,一刮东南风,湾里就翻了个个儿,连蛮横有力的赤角红蟹子都打上岸。现在,渔船正对着口子中间,对着一大堆可怕的暗礁冲去。
    “冤家!到了家门口!”夏大拉暗自叹了一口长气。曾多少次,他拤舵掌篷,满载而归。他的儿子拿着一本书,站在岸边礁尖上,看几眼书,再看几眼他。夏大拉知道,他儿对他干的一切毫无兴趣,可他儿,毕竟是他儿,是他的骨血和老婆的肉捏合成的。他老婆埋在山脊最高的地方,为的是他进螃蟹湾第一眼就能看见。
    夏大拉没抬头看他老婆的坟,因为今天他要毁在这儿。
    跑出舱的渔人又悲又喜,瞪大眼睛往岸上望。眼尖的人已看到渔村的烟囱、房脊、玻璃窗——那是长海家的玻璃窗,还红花花地直闪,上面贴着结婚时的喜字。大车家搭风凉棚的架子都扎好了……人们的眼泪又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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