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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 |
| 作者：林丹 |
盖房子，过日子。
祖祖辈辈留下了一个小村，祖祖辈辈留下了十几幢“小庙”。
又一幢新房盖起来了。红砖垛子，青瓦脊子，在小村里显得辉煌。
帮工的乡邻们做毕了大路活，则一哄儿散了。于是新房里燎起了烟火，自家人嘻嘻着住进来，再从容着装潢。
女人蹬住马架，高高地贴在山墙上，修补网状的石缝，手里的泥抹子黑雀一般飞得灵巧。老头子仰在女人肥硕的腚棰下，半锹半锹地递着灰浆。远处那个小爷们是他们的儿子，管自坐在阳光里陶醉，一缕缕地吐着烟云。
“哐隆……”
老头子的锹在灰槽里刮了几刮，刮出了一阵空韵，女人便朗朗地朝那个小爷们吼了：“永贵，挑担水来！”
小爷们这才唾了烟蒂，担上水桶吱吱扭扭地去了。
老头子瞄了瞄儿子的背影，对女人说：“我看，这墙也差不离了，就得了，别再舞弄了。”
“不，多和几锹灰，再收拾一遍吧。”女人爬下马架，一屁股拍在地上，说，“这西山屋是个刺风头子，不抹严实了，入了冬哪睡得下人哩？明摆着，人家新媳妇是不肯蹲这冰窟窿的，日后还得撂给咱俩住。”她拿袖管抹了把脸上的汗，抓过儿子的外国烟就抽上了，嘴咧得大，吐出的浊雾也重。
晚饭，老味道，新味道。
小饭小菜。黄的，绿的，灰的，黑的，半红不红的，半紫不紫的。有酒。
女人捏起马眼盅，款款地呷了一口，舌尖“嗞”地弹出一个欢畅的音符。
那爷儿俩也捏起了马眼盅，小心着啄上了：“噗！”
一家三口围着小炕桌慢慢地干了一盅，都恍惚了。似乎——酒也，便是梦；梦也，便是酒。
小黑狗乖乖地趴在炕沿上，伸长了舌头乞讨。永贵夹起一疙瘩黄灿灿的鸡蛋饼，戏耍着投进了狗嘴。
这当儿，一个留卷发的胖小子闯了进来，嘻嘻地叫：“永贵，出去快活一下吧！”
“哎。”永贵笑着乜了父母一眼，则丢下筷子，扶着胖小子的肩膀跑了。
老头子和女人无可奈何地对视着。
一处没间壁的“连二”大屋里灯火通明，乐曲狂放。
七八个舞混子吆吆喝喝，在摇摆中发泄着生命的活力。
永贵和一个圆脸姑娘对舞着。姑娘那妩媚的圆脸有如一朵生动的葵花。
近来，舞混子们又扭又唱骚动着小村的夜。
家里剩下两个老帮子，只有对坐逍遥了。
神仙般地抽过了烟，又信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嘈嘈的，一个小皇帝在紫禁城里乱跑，着实没啥看的。南朝北国的皇帝毕竟是皇帝，百姓永远是百姓，百姓看皇帝闹乖才叫呆哩。干脆，睡觉！
炕挺暖。谢了暑，天气渐渐爽了，难得这样一铺暖炕。老头老婆脸对脸地躺着，安娴、恬默。被窝里烘出两个人的肉味。不大一会儿，窸窸窣窣有了响动，老头子伸出一只发烫的手，去摸女人的奶子。
“别摸。”女人一闪，又嘁嘁地笑了。
老头子竟有些羞，惶惶缩回手，难为情地嘿嘿笑了两声。少顷，他则第二次将手伸向女人的胸际，讷讷道：“那……早先干吗让摸？”自然了，他又摸到了那两只干涩的梨，摸到了岁月的痕迹。
密密匝匝的苞谷林里，青秸一阵哗乱，卷起一股子风。秃小子揽着白布衫，肩着老洋炮，在青纱帐里艰难地穿行，似一头觅食的豹子。
秃小子穿到苞谷林边，便机警地驻了足。他拨开两条障眼的苞米叶，视野顿时开阔了，眼前豁然出现一块夹在两片苞谷林中间的花生田。
秃小子搜索了一息，就搜见了一个猎物。他发现临近大柳树的苞谷林边缘，闪烁出一个鹅蛋形的粉脸。那粉脸正躲在几片枯叶后面，撒泼地嚼着香仁儿，俏丽的嘴丫子流出浓艳的白浆。这无疑是个偷花生的小女子。
秃小子一咬牙，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抄了过去，突然出现在小女子面前，一迭连声地骂：“馋×！馋、馋×！”
小女子登时慌了，“啊”地惨叫了一声，白花花的嘴丫子大张着，粉脸上起了霜粒。她的视觉，她的全部空间，一古脑儿被这个自天而降的大社护秋倌霸占了。狰狞的秃脑袋，凶悍的老洋炮，构成了天然的恐怖。
v于是，小女子惊悸地扑向大柳树。
于是，秃小子跟近了大柳树。
于是，小女子绕着大柳树蹒蹒跚跚地兜开了圈子，秃小子也步步紧逼地跟着转。
转得久了，秃小子忍不住狂吼道：“走！见社长去！”
“不……不见社长……”小女子浑身哆嗦着，嘤嘤地哭了。她胸前那一对鼓突突的乳峰，像两座震颤的火山。
秃小子便没了主意，生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慢慢地，他竟嘿嘿笑了，遂用喷火似的眼睛睨住了小女子：“让我看看奶子，就不抓你。”
初秋的田野一片空寂，唯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虚无中掠过。小女子很怕，就躲在柳荫下，麻木地扯开怀让秃小子看了。秃小子看上瘾，就动手摸了，一摸摸出了乱子。他顿觉天晕地眩，似乎自己到了末日。
尔后，就有了苞米地里的事。满地青草染绿了小女子的呻吟。
那年秃小子二十三，小女子十八。
山川一片白，白雪中印出逶迤的乡道。一辆马拉的大红婚轿，一辆马拉的、搭着苇蓬子贴着红喜字的送亲车，一前一后在逶迤的乡道上奔跑着，马铃声声，唢呐声声，喧嚣着白玉般的世界。
转眼间，大红婚轿和送亲车吹吹打打地进了小村，在三间露着青石茬子的平屋前面停下了。秃小子牵着一身红妆的新娘，楔过拥拥挤挤的的乡邻，姗姗走向槐条篱笆小院里那个紫烟氤氲的香案。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也就随着新娘子滚动着。他们发现新娘子猩红的蒙头布下，隆出了一个圆滚滚的、裹在猩红嫁衣里的大肚子，都忍不住嘻嘻地笑了。
小女子大肚霍霍地嫁了秃小子，婚后三个月生下了一个小鸡鸡，择名永福。
老头子笨重地欠欠身，将小薄被往上拽了拽，为女人遮住了半裸的前胸。女人轻轻闭着眼睛，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窗外，小黑狗坦率地咬了几声，便不好意思地哽哽开了。显然，是永贵过足了舞瘾回到了新房。
女人这当儿竟活了筋骨，开始蠕动了。她蜷了蜷大腿，扣过裆来压牢老头子的腰，猫似的嗅嗅他的前额，射出一股膻风。
这叫老头子很激动，便甜甜地叫了女人的小名，嗲得像个年轻人：“莲英，还没睡哪？”
女人扭扭肩膀：“嗯。”
老头子又问：“怎的？犯夜了？”
女人说：“有点，白天累了，反倒不想睡。”
他把脑袋支在枕头上，咝咝地吮着大烟斗，佛也似的安逸。硕大的烟锅里，火光明明灭灭，燎出暗蓝色的雾。慢着慢着，他又眯住了女人的胸脯，一只手又黏黏糊糊地凑了上去，揪住了那山楂般的乳头。嘿嘿……
山路荒僻。秃小子夹着小包袱，行影匆匆。年轻的下颏生满了乱糟糟的胡须，抑郁的脸有如路边的石头。
妻子莲英的肚子又大了，膨胀出少见的、神话般的幅度。她牵着三岁的永福，姗姗地尾在男人身后。
小夫妻很有些吃力地来到关帝庙前，走进那个光景萧条的集场。百八儿散散落落的乡民，二三十处散散落落的摊点。胡萝卜、干菜叶、地瓜蔓子……
莲英说：“德成，你抱抱孩子，看叫人踩着。”
秃小子德成便将麻花小包袱递给了妻子，顺手抱起了小永福，兀自朝人群里巡游。
莲英就拎着小包袱，一个摊点一个摊点地浏览，眼睛泻出难耐的食欲。她重孕在怀，实在受不得饥饿了。走到一摊略显干爽的萝卜缨子旁边，她费劲地蹲了下来，拣起一根碎梗子捏了捏，搁进嘴里咬了咬，讪讪地红了脸。
一个声音在喊：“哎，拿衣裳换粮哟！哪位大叔大婶大哥带衣裳来啦？快拿衣裳换粮哟！”那调子情真意切，听了令人感动，“这年头肚子要紧，留衣裳没用噢！我也是想做点好事，替乡亲们跑跑黑龙江，换点吃的哟！北边不缺粮，缺衣裳！”
莲英站起来，瞅瞅手里的小包袱，便循着喊声一腆一腆地踱向那片金色的诱惑。踱到那贩子跟前，她小心着解了包囊，取出一件猩红的小袄罩，迟迟疑疑地递了上去。这是三年前拜天地时她用来裹住自己初孕的、或曰第一个大肚子的嫁衣。
那贩子接过衣裳抖了抖，抖出一片红光：“好衣裳！好衣裳！”旋即称出三斤黄苞米，倒进莲英的小包袱。
秃小子德成抱着孩子巡游了一阵，回过头来碰到莲英，道：“走，上庙西头去换吧，那个主给的多。”
“这……”莲英惶惶举起小包，呢喃着，“已经换了呀？”
“多少？”
“三斤。”
德成的眉心登时拧成了疙瘩：“就三斤？彪货，你叫他熊了！”
莲英两眼闪了闪，闪出两滴沮丧的泪珠。于是她返身又找到那个呼着金色福音的贩子，一把从衣堆里抓出自己的红袄罩，命令似的说：“再加二斤！不的我就不换了。”
那贩子显然生气了，五官移动了八分位置：“哎吔大嫂子，你这就不讲理喽！一件呢子大氅才换二十斤苞米呢，慢说这么件小薄衫子 ！我给你三斤就不错了。”他说着就扑向了莲英，舞舞扎扎欲夺那件红衣裳。
莲英一急，猛地拱出高高的胸峰，吼了：“你干吗摸我奶子？！”
可怪，那贩子一下僵住了。
莲英一鼓作气，又直了嗓子渲染：“你干吗摸我奶子？！干吗摸我奶子？！”
刹那就渲染了整整一个庙场，赶集的乡民们也纷纷围拢上来，冲那贩子瞪圆了眼睛。那贩子竟真的垂了头，蜿蜿蜒蜒地钻出人缝儿，撒腿蹽了。
新瓦房，再配上新院墙，乃祖宗留下来的讲究。
一圈红砖院墙就要砌完了，便淘汰了旧时槐条篱笆那顽固的影子。瓦蓝瓦蓝的大摩托靠在台阶上，更为这处红砖碧瓦的新宅添了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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