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简体中文 繁體中文 English
总序
叶茂花红(节选)
迷人的海
无声的雨丝
耍天门刀的弟兄(节选)
相会在星期五(节选)
夏大拉(节选)
死灰(节选)
豆腐王
情惑(节选)
日月
鸡肋(节选)
仕途(节选)
机关·机关
海天不一色(节选)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一顿温柔
英雄
后记
您的位置:首页地方文献大连优秀文艺作品
豆腐王
作者:滕贞甫
    店集人又能吃上罗家的豆腐了。这是自豆腐罗死去八年之后,店集人第一次吃上具有独特风味儿的罗家豆腐。罗家豆腐是四乡闻名的。那豆腐看起来细白如玉,吃起来鲜嫩有味,放进锅里百炖不碎。买一方热乎乎的罗家豆腐,撒一撮红辣椒末,然后再浇一勺清酱,用来下酒待客,是店集人家家必不可少的一道菜。清晨,天刚透亮,便可见早起的女人端一钵豆儿,匆匆赶往村西的豆腐坊换豆腐。开豆腐坊的是豆腐罗四的独生子——从县城辞职回乡的豆腐王罗子奇。
    三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戴一顶狗皮帽的豆腐罗四,冒雪顶风奔走了三十里小路从店集赶到县城,把一截用黄裱纸包着的东西窃贼一般偷放在县政府大门边的雪窝里。这是一截他儿子的脐带。为了将来儿子不怕县官,能经得起场面,也为儿子将来不像自己这样走街串巷吆喝一辈子豆腐,他听信了一个牛鼻子阴阳先生的话,鼓了十二分的勇气,才有了这平生第一次冒险。当他惴惴不安地将那带着自己体温的东西偷放在那威严的大门边后,便鬼也似的逃离了这使他心惊胆战的地方,直到赶回自己那间充满了豆腐香味儿的茅草屋,他才如推完一磨豆腐般喘出一口长气。望着女人怀里尚未出满月的儿子,豆腐罗四的心里如赤炭般火热。罗四平生最怕见官,连在村长面前小腿肚都经常转筋。这种胆怯和自卑折磨了他一辈子,所以他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从自己女人的肚子刚刚隆起时,他就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能不怕见官。
    经过一位年逾古稀曾教过私塾的老秀才的指点,豆腐罗四给儿子起了个罗子奇的大号。
    罗子奇三岁死了娘,四岁便懂了事。当罗四推着木轮车走街串巷卖豆腐时,小子奇便趿双他娘留下来的大鞋跟在爹腚后,任他爹怎样央求吓唬,小子奇就是不回去。小子奇学会的第一句话是他爹喊的“豆腐”,不知何时起,小子奇经常在屋前房后学着爹的样子喊上几声,到了五岁时,这小子便会直着嗓子满大街吆喝“豆腐”,只不过声音太细太嫩。但到了七岁,罗子奇喊出的豆腐已经声韵皆似他爹罗四。每当有事无事,小子奇喊出一声少年老成的“豆腐”时,罗四的心里头便会腾起一股怒火,“呼”地一掌扇过去,骂声“闭嘴,混蛋!”
    罗四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还去卖豆腐,他坚信儿子的魂儿已晾在了县衙那威严的大门上。吸取儿子学吆喝豆腐的教训,罗四做豆腐时不再让儿子看。鬼知道儿子对豆腐有一种天性的好奇,十三岁时,竟偷偷地学会了做豆腐。虽然做出的豆腐卤水点得有些嫩,不如罗四点得恰到好处,但在外人眼里足能以假乱真。罗四暗暗叫苦,尽管有时也佩服儿子的悟性,但因这份聪明和他所希望的东西相去甚远,所以儿子对豆腐懂得越多,他的肚子就越是发胀。儿子已经十三,不忍再打屁股,气得火盛时便总骂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或许是脐带的灵验,罗子奇十六岁那年,倒真的遂了罗四的心愿。县文化馆的李馆长来店集选人,月光下几百人黑压压地坐了一地,村长命预定的几个后生唱歌,谁知几个往日山歌迷人的后生却忸忸怩怩,上了台子两手不知放在何处,唱出的山歌调子早已飞到爪哇国,全没有了往日的韵味儿。李馆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两条眉心拧在了一起。村长脸上无光便不死心,冲瞧热闹的后生喊:“别都缩着龟头,哪个上来试试。”
    谁也没想到罗子奇会试上一试。罗子奇旁若无人地登上台子,声情并茂地唱了个《天上布满星》。也许是吆喝豆腐练就了一副洪亮圆润的嗓子,罗子奇的一曲《天上布满星》竟然博得满场掌声。村长乐了,李馆长也连连点头,当即选中了罗子奇。
    罗子奇到县里后,馆里的几个头头儿一商议,决定让他学拉京胡。尽管他对这京胡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但领导还是派给他一把紫弓黄柄半新的京胡。他想找李馆长谈谈,可这个李馆长自从把他带到这里,就像忘了他一样,偶尔见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罗子奇举目无亲,年龄又小,和那些嘻嘻哈哈的男女青年合不上群,便常常自己抱只京胡,到护城河边的大柳树下罗格儿罗格儿地拉个没完。
    一日中午,罗子奇吃罢午饭又拎只京胡到护城河的树荫下闲拉。他刚刚坐定,忽然见河心有一团乌发在一起一伏地顺流而下。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落水的人。罗子奇急了,甩开京胡便往河里扑,那京胡被他甩出去丈八远,触上河石折为两截。罗子奇只识点狗刨儿,水中救人的本领还远远不够,他刚接近那人,便被死死地抓住了一只手,霎时,他感到手上似乎被系了块石头,平衡的身子一下子倾斜起来,身子随着那块石头下沉。咕噜噜,他连灌几口河水后倒有些沉着了,憋足一口气,在河底拼命往岸上爬,好在河不宽,他终于薅到了岸边的水草。有人发现了这两个还有一半身子泡在水中的昏迷者,把他们送到医院,连同一把摔断了杆的京胡。
    事后,当一个腆着将军肚的红脸老人来同他握手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救的是县长的女儿维维。县长姓陆,老八路出身,走姿坐态都是硬邦邦的,颇有军人风度。县长请罗子奇到家中吃辣子鸡,并送他一顶新军帽做礼物。维维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很热情,一直不停地为他夹菜,把罗子奇面前的小碟儿里堆得像座小山。
    饭后,罗子奇瞧见了客厅墙壁上挂的一把铜柄黑鞘的大刀。“这刀真帅,我只在电影里见过。”他指着那把刀说。
    “噢,那是一把日本军队用的指挥刀。”陆县长的脸上顿时扩满了光彩,“打小日本时,我亲手缴获的。”说完,陆县长过去摘下刀,刷地一下抽出寒光闪闪的战刀,舞了一个雄赳赳的动作,“怎样?”
    “好,好。”罗子奇不住地叫好,心中充满了对陆县长的崇敬。
    自从罗子奇在维维家做过客后,维维便经常去文化馆找罗子奇谈天说地,话题扯得最长的当然是豆腐了。兴致一来,罗子奇把做豆腐的绝活神侃一通,什么如何才能将豆浆磨得匀细,怎样才能将卤水点得不老不嫩,打刀时怎样八八六十四块块块相当,连在大街上怎样吆喝才能响亮动听都绘声绘色地讲给维维听,直讲得维维听故事般神情入迷。讲过做豆腐的绝活儿后,罗子奇却生出几分遗憾,他感慨道:豆腐虽是人人喜爱的东西,可就是上不了大席,听说国宴上从来不吃豆腐。有的讲究点的场面即使上了豆腐,也非在油锅里一炸一烹不可,别看那样有一层黄灿灿的表皮,豆腐味儿却早没了。不过,老百姓还是离不开豆腐的,尤其是出门在外的人,到一处生地第一顿饭喝上一碗豆腐脑,保你服那里的水土。
    两人接触多了,交往中自然增添了许多豆腐以外的内容。陆县长是个很有新观念的父亲,他一手抚着维维的脑袋一手拍着罗子奇的头,很慈祥地说:“两个娃娃很般配嘛!”就这样,罗子奇和陆县长的女儿光明正大地恋爱了。
    很快,就有人出面把罗子奇调进县府大院,安排在办公室当文书。
    罗子奇工作颇为出色,对办公室每个人都极有礼貌,打水扫地干得任劳任怨。一年过去,罗子奇竟然入了党。
    “你是有政治生命的人了,凡事要先考虑政治影响。”书记这样说。
    罗子奇兴奋得心律过速,宣誓大会后回到宿舍,竟然高声吆喝了三声“豆腐”。
    维维来向他表示祝贺,一时动情竟偎进他的怀里,罗子奇顿时惊慌失措,想起书记那句话,他慌忙把维维推出怀去:“没结婚不要这样,外人正当罗子奇少年走运春风得意的时候,这座并不偏僻的县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患了癫痫一样,生出许许多多令罗子奇想不通的事。许多部门的头头被揪到电影院弯腰示众,有人甚至把大字报糊到陆县长的家门上。罗子奇发现自己未来的岳父常常拧着眉头看着饭碗出神,有时冷不防往饭桌上猛击一掌,震得碗盏满桌乱蹦。罗子奇想不通便不去想,有空便捧本语录神背一通。
    支部书记找他谈话了。罗子奇对这个书记很是敬畏,入党时的谈话至今萦绕耳际。
    “你要同走资派划清界线呀。”书记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当然。”罗子奇决不含糊。
    “揭发批判,划清界线。”罗子奇心中好笑,自己的亲戚都是庄稼人,没一个吃官粮的。
    “好!”书记一拍罗子奇的肩膀,“组织上就等你这句话呢。”书记把椅子向前移了移说,“那你就向组织反映一下老陆头的情况吧。”
    书记运用循循善诱的本领,直把罗子奇启发得满头蒸汗,可罗子奇怎么也想不起来陆县长有过什么反动言论,便锁着眉挠头。忽然他的手碰到了自己的帽子,想起这是县长送给自己的,进而又想起那把漂亮的日本指挥刀。
    “没听过陆县长有什么反动言论,真的,我只看过他有一把日本军刀。”罗子奇本想敷衍一下,没想到书记却瞪圆了眼,像个小报记者一样把日本军刀的事记了下来。
    第二天,县府大院贴出一张大字报:《走资派正在磨刀霍霍》,罗子奇做梦也没料到在大字报的末端竟然是自己的大名。问书记,书记拍拍他的肩膀:“斗争需要嘛。”
    为此,陆县长却断了三根肋骨。
    于是,维维和罗子奇的恋爱也就宣告结束。维维不听他一句解释,只扔给他一句挖苦:“看你挺厚道,没想到还有根花花肠子。”罗子奇有口难辩,一夜间便乌了两个眼圈儿,一个特大的火疖子突兀在鼻尖上。
    因为检举有功,罗子奇成了县革委会的委员,参加了大小不少会议,虽然座位总被安排在这些光线不强的地方,但一种躁动的光荣感却使他夜里不得不吞下两片安定才能昏然睡去。他也时常想起维维,尤其是维维微笑时那排光洁美丽的玉齿,和那头蓬松地散发着紫罗兰香味儿的柔发,使他心旌迷乱。
    不久,陆县长官复原职。一个有相当地位的将军在他的材料上批了两个字:扯淡!这案子便不再扯下去。后来有人传下话来,说那位战功显赫的老将军发了好大的脾气,说留把日本军刀算个毬,老子还有把美国撸子呢。陆县长在四野给这位将军当过作战参谋,正在本省支左的老首长自然不会看着部下蹲牛棚而不管。
    罗子奇又回到了办公室当他的文书。使他激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委员地位像狂风中的肥皂泡一样,五光十色地闪烁了一下便破灭无存了。若不是维维念及旧情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怒发冲冠的陆县长差点把他投进那足可使人脱胎换骨的“学习班”。
    几年后,陆县长调往专区,临别时办公室的人都去送行。出于能看上维维一眼的目的,罗子奇也硬着头皮前去送行。陆县长为官一方堪称两袖清风,所有家当不过几只皮箱,早有耳聪目明的给提上了汽车,罗子奇无忙可帮,只好搓着两手站在一边。他发现维维连朝这边看一眼都没有就上了汽车,心头便涌出万般惆怅。陆县长同每个前来送行的人握手告别,到了罗子奇这里县长的手没有伸出来。
    陆县长调走后,专区派来一个比陆县长年长两岁的陈县长。陈县长为人颇爱面子,讲话办事向来都是不苟言笑,两道眉毛经常拧在一起,似总是在忧虑全县百姓的生计一样。一次,陈县长到办公室检查工作,发现罗子奇文件管理井井有条,便对主任说:小罗该挑副更重的担子吧。把办公室其他人惊得瞠目结舌,心想罗子奇这家伙怎的把县长给勾上了?有人便开玩笑:“小罗,何时又救过陈县长的千金?”这一问,罗子奇便动了感情,眼圈有些湿。看着他这副样子,同事们便收住笑,知他又在想维维,便摇摇头走开。
    陈县长吩咐不过三天,办公室一名老政务秘书突然中风不愈,嘴歪眼斜实在不适合送往迎来,只好提前办了病退。因为县长有话,罗子奇便很自然地当上了代理秘书。
    罗子奇上任第二天,店集传来豆腐罗四去世的口信,说是为公社民工食堂一夜做了八磨豆腐,累的。罗子奇恍若晴天一声霹雳,两行热泪直泻而下。请过假,他连夜赶回店集。店集人都为豆腐罗四的死感到惋惜,因为响当当的罗家豆腐恐怕再也吃不上了。
    安葬了父亲后,罗子奇回到这装了他童年梦幻的豆腐坊。他推出一磨豆儿,烧水,过包,点卤水,有条不紊地压出一笼不同凡响的豆腐。自己的手艺并不生,他想,这手活儿爹虽不喜欢他做,但这毕竟是跟爹学的,是爹留给自己的永恒的遗产。他把这包豆腐连同豆腐坊一并托付给自己的堂叔:“豆腐给忙了几天的乡亲们吃吧,所有家当就都托你照顾了。”七天假,罗子奇只用了三天半。

 

 
 
总机:0411-39662300  邮政编码:116012  传真:0411-39662300
地址:辽宁省大连市西岗区长白街7号  版权所有:大连图书馆
辽ICP备0501808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