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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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叶茂花红(节选)
迷人的海
无声的雨丝
耍天门刀的弟兄(节选)
相会在星期五(节选)
夏大拉(节选)
死灰(节选)
豆腐王
情惑(节选)
日月
鸡肋(节选)
仕途(节选)
机关·机关
海天不一色(节选)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一顿温柔
英雄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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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雨丝
作者:达理


    柳茵已经很久不用闹钟了。也许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只要她一睁开眼,就准是差十分五点。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翻身,胳膊重重地落在床沿上。耳边仿佛响起孩子的哭声,她心里猛地一惊,这才真正地清醒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孩子睡的地方,印着红绿方格的凉席上空荡荡的。朵朵不在了。这个小小的生命,只存在了短短的三年,便匆匆离去了;但却给她留下了多少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她总不相信女儿真的不在了。也许是谁把朵朵带走了,终有一天会把她送回来的。三个多月来,虽然,她有意住在父母处,但仍怀着这种希望:说不定哪天早上醒来,会突然看见花朵似的孩子仍然依偎在身旁……
    差五分五点。她还可以再躺一会儿。现在,不用狠着心把孩子摇醒,不用手忙脚乱地为孩子穿衣服。就是再晚一点儿起床,时间也足够用。但她不愿意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怕静。
    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厨房门,点上煤气灶。冲茶,热奶,烤面包。早上水压高,水管发出嗡嗡的响声,连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要被吵醒。洗脸时,她只轻轻拧开水龙头,让水一点点地流进脸盆。一切都是轻轻的,轻得像一只猫。她习惯了。每天早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发出一丝声息。
    她站在餐桌边,匆匆往嘴里扒着开水泡饭。盛着腐乳和榨菜丝的小碟,放着草莓酱,滚烫的牛奶、红茶。面包片在煤气灶上,用微火慢慢烘着。那是她为父母准备的早餐。他们的卧室里,隐隐传出收音机播送广告的声音,估计他们也快要起床了。
    走出楼下的大门,踏上栽满松树的甬路,有一滴凉丝丝的雨点落在脸颊上。她仰起头,灰蒙蒙的天空像一条吸足了水分的棉絮,沉甸甸的。她停下脚,转过身去,似乎应该上楼取把伞。但犹豫片刻,仍快步向车站走去。过去,她天天都认真收听天气预报,即使晴转多云,她也必定要在背包里装上一把折叠伞和一件小小的塑料雨披,那是朵朵的。她把朵朵紧紧地抱在怀里。
“妈妈,我帮你打伞!”
    小朵朵伸出一只小手,握住亮晶晶的金属伞柄……
    雨点密了,她加快了脚步。没关系,反正,她没抱朵朵,雨再大点儿也没什么。
    “劲松饭庄”还没开门,得五点半才开始卖早点呢。饭店门旁,一个裹着花毛巾被的小伙子踡缩在破旧的帆布躺椅上,身后是一堆盖着苫布的西瓜。为了这些西瓜,小伙子每晚在这儿露宿。
    初冬的时候,他又常在这里卖冰棍。
    “冰棍——,冰——棍——”
    下班回来,天已经黑了。寒风中,传来小伙子急切而又喑哑的叫卖声。耳边蓦地响起那首歌,卖大碗茶的年轻人,用自己第一次领到的工资,为母亲买了一件衬衣,实现了自己一桩小小的心愿。那是在体育馆吧?她第一次听到这首歌,鼻子一酸,热泪刷地涌了出来……她循声向寒风中走去,一下买了二十支冰棍,虽然她一支也不想吃。
    “哎,大姐。”小伙子原来没睡着,“给孩子买个瓜吧?我给您挑个好的,保熟!”他殷勤地欠起身。因为她总看着他。
    似乎被什么螫了一下,她怔住了。
    孩子,她的孩子不会再吃西瓜了。不过,若不是赶着去上班,她一定会买一只瓜的。但现在不行。她还得去赶35路,换28路和402路,然后到牛王庙去搭民航的班车。机场夏季的作息时间是七点半上早班。她必须七点一刻赶到工作岗位设备站。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周围是流动的人群。她挤上停在牛王庙的班车。车上的人她都面熟,又全叫不出名字。过去,她抱着朵朵上班,谁都会站起来为她让座。现在,用不着再为她让座了。她倚在车门旁,轻轻阖上眼。为什么总是觉得累呢?
    班车上,许多人挎包里装着半导体,胸前垂下一条细细的耳塞机导线。大概是在学外语吧?三年前,有一段时间她也学过英语。后来生了朵朵,学习计划就被奶瓶、尿布取代了。她读过不少小说,其中大凡有出息的青年主人公,最后都是考上大学,或成了什么专家之类。飞黄腾达,前程无量。其实,生活中真正能达到这样结局的人又有多少呢?恐怕绝大多数还都像她这样,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农民、卖油饼的、理发的、烧锅炉的……每个人都要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次,她去修皮鞋,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傅看了看她的半高跟搭襻鞋,立即拆去鞋跟,从鞋底抽出两根不长的钢条。“瞧,是这个断啦!”他从老花镜后朝她眨眨眼,换上一根新钢条,重新把鞋跟钉好。拧紧螺丝,粘好皮垫,他眯起眼,把鞋放在桌面上看了又看,检查前掌与后跟是不是落在同一水平线上。然后又让她试了试,看她穿着合脚不合脚,最后,他收了她三毛钱。
    他一辈子修过多少双鞋?他可能对每双鞋都这样认真。不知为什么,她老忘不了这个修鞋的老头。
    车开得飞快。窗外掠过天杨、龙爪槐,垂杨柳,还有一排排开满粉红花朵的合欢树:像迷蒙的、淡绿色的雾,恍惚的、浅红的云。
    她转过脸,贪婪地望着窗外……
    1966年,她上初二,到这儿来劳动,采草莓。那时候,这儿叫“中阿友好公社”。天还没亮,她悄悄溜出被窝,坐在潮润的田埂上等待着:等着看太阳怎样撞碎暗蓝色的天幕,像只燃烧的风火轮,忽地冲出地平线。她快活得跳了起来。她喜欢日出,喜欢绿叶上那滚动的露珠,喜欢晨风带着田野的芬芳,吹拂她那没有梳理过的发辫……可这一切,都被后来的一场飓风吹得无影无踪。自然界有无数循环往复的四季,每个人生命的春天,却只有一次。
    班车驶过机场立交桥。牵引车拖着庞大的波音“707”滑过桥面。头顶响起一串滚雷。这是专机。今天有贵宾凯旋?还是要员出访?
    看得见候机楼。
    起初,大楼前立着一排“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大标语,以后改成三菱汽车公司的广告。向远方招手的“阿童木”,千姿百态的三菱汽车迎面扑来,气势汹汹,不可一世,大有躲闪不及的恐怖感。她不喜欢这幅广告,因为它把漂亮的候机楼挡得严严实实。爸爸是建筑工程师,对候机楼的设计、造型都不大恭维。她可不同意爸爸的批评。1977年,她跟着陕西建筑公司开进候机楼工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麦田。整整三年,她一直住在临时搭起的简易房里。直到现在,那里还有她的一个“小窝”。她突然记起,这间小小的简易房今天就要属于别人了。她已经打电话通知丈夫,今天下午务必帮她来搬家。尽管只是几件简单的家具,也总得有个人来帮帮忙。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地上的雨水还没干,候机楼前的广场犹如一块黑色的镜面。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停车场,留下轻盈的沙沙声。宽敞的走廊。柔和的乳白色的灯光。皮鞋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这是候机室地下室,她天天工作的地方。
    楼上的候机室里,有来自全球的旅客。那儿有穿着大花衬衫的步态龙钟的老人,高视阔步的中东石油大亨。身披纱丽的印度姑娘妩媚而矜持,腰佩双枪卡扎菲的女侍从威风凛凛。而地下室,却是一个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天地;连飞机起飞、降落时的噪音都被厚厚的墙壁遮挡住了。它似乎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连好挑剔的卫生检查团都很少光顾这地平线以下的世界。
    她工作的设备站热力点,是分配整个航空港冷、热水和蒸汽的总枢纽。这里还担负着全机场上下水道的管理和维修。
    热力点里,分布着密如蛛网的粗细管道。她熟悉它们,就像母亲熟悉自己的每一个孩子。这些没有生命的阀门、仪表,在她眼睛里都是有灵性的。其实,它们比有生命的朋友更忠实。只要关心它们,它们就会兢兢业业、永不疲倦地工作。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她才更加倍爱护它们,尽力不让它们受到一丝损害。



    换上工作服,柳茵习惯地去翻阅挂在墙上的交班记录。一切正常,照理今天应该没什么活了。可“狗子”告诉她,“今儿闲不着,得出去巡检厕所。”
    “狗子”叫苟志平,可从来没人称呼他的尊姓大名。他长得又细又高,两条长腿与上身不成比例,总使她想起能与火车赛跑的鸵鸟。
    他们好久不做这项工作了。全候机楼的六十六个厕所,实行了卫生承包制,由临时工来打扫所有的厕所,发现设备损坏及时报告,水暖工们不必天天倾巢出动,四处巡检。
    前些日子,不知是谁,嫌临时工挣得太多,取消承包,重开大锅饭。于是,巡检制度也随之恢复。其实,水暖工们倒都愿意出去巡检。在候机楼里上下转悠,比下污水井、通下水道、钻地沟轻松得多。
    “柳茵,狗子,莎莎!”
    班长赵长贵拖着河北腔派活了。他老婆孩子都在农村老家。1981年调级,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复员兵,晋到了三级工。补发工资那天,他喜气洋洋地请全班兵马在食堂吃了一顿肉丁炸酱面。他不爱站着,不爱坐着,就是给他把椅子,他也习惯蹲在上边。
    “上午,你们几个去巡检全楼厕所。”
    “好嘞!”班长话音刚落,莎莎就脆脆地应了一声,跟着“狗子”走出了值班室。
    在候机楼里,谁见了莎莎都要回转头,看一眼。许多人以为,只有男人才爱看俊俏的姑娘。其实才不是呢。对美的欣赏是一种享受。即使是女人,也喜欢看漂亮的女人。柳茵就是这样。大伙说莎莎是地下室的“金凤凰”,这一点不过分。别看莎莎穿着工作服,却总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和风韵。日本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在候机楼是最惹人注目的。她们脸上抹着淡妆,嘴角挂着永恒而又适度的微笑,藏蓝色的连衫裙、长檐帽,黑色的长筒袜,漆皮高跟鞋。“要是莎莎穿上这套制服会什么样?准比她们强得多!”柳茵常这么想。
    南方一个电影制片厂在机场拍电影,大家常跟莎莎逗趣儿:“莎莎,上导演跟前晃一晃,准把他们的明星给镇了!”
    “得了吧,少抬举她!”“狗子”不失时机地给莎莎泼凉水,“她那张刀子嘴,得把人家导演戳个大窟窿!”他最怕大伙儿夸莎莎漂亮,因为谁都说他配不上莎莎。
    电梯载着他们升上一楼迎客厅。喧响的声浪扑面而来。电梯门外呈现出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
    天晴了,被薄云轻轻遮住的阳光发出柔和的银白色。光线透过湖蓝色的落地玻璃窗投进大厅。穿梭往来的旅客宛若条条五彩斑斓的河流,在光洁的水磨石河床上川流不息。大概有架飞机刚刚进港,隔离厅里挤满了等待海关检查的各国旅客。
    一群身穿中国民航制服的空中小姐穿过大厅。纤细的腰肢、轻盈的脚步、无忧无虑的、充满优越感的笑声,她们是这座航空港的“天鹅”,美丽而高傲。
    “狗子”一步三回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飘曳而过的孔雀蓝衣裙。亮晶晶的“克铬米”小行李在她们身后灵巧地滑动。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狗子”的后脖颈上。
    “还没看够?给你掐着表呢!一分零五秒!”莎莎清脆的女高音。
    “狗子”尴尬地支吾着:“我……我瞧瞧她们是哪个机组的。”
    “哪个机组跟你什么相干?给眼珠子过年哪?一见这些小妖精就挪不动步儿!”莎莎明亮的眸子里,有两团火,一闪一闪的。
    她在嫉妒。这也是莎莎用以表达爱情的一种独特方式。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爱情的“排她性”:禁止“狗子”和未婚的漂亮姑娘来往,不许“狗子”对俊俏的女孩子多看几眼。“狗子”嘴上叫苦不迭,心中却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得意和满足。
    柳茵想不出一个人由于爱而产生的嫉妒,会是什么样滋味——因为她和丈夫李潜从来没有过这种方式的冲突。东方人喜欢用“相敬如宾”来赞美那些可以称之为楷模的夫妻,柳茵却觉得这个词并不明确。真正相爱的夫妻,相互之间应当毫不矫饰地袒露自己的天性,充分理解和宽容彼此的个性,甚至缺陷。假如夫妻之间永远像宾客一样彬彬有礼,那该是多沉重的负担啊?她和李潜很少吵架,更谈不上嫉妒,但那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却让她憋得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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