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鞋
风俗是一种植物。就是说,风俗是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在它还没发芽的时候,你无法想像出它的样子,在它长大之后,你无法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它充满风味,只属于某一块土地,只能发生在这里,而且是永远的不被忘记。就像荷兰人脚上穿的木鞋。 我曾经想,一个大人或一个孩子,穿着木鞋走路,只能是木偶戏演员,他们穿着怪模怪样的木鞋,在舞台上笨笨坷坷滑滑稽稽地走到这里,再走到那里,为的就是逗你发笑,让你觉得好玩儿。那双脚,实际上就是两个木头疙瘩,好像故意要在人前扮愚蠢。可是,在荷兰的乡村,木鞋居然就是他们下地干活或出去串门的行头,他们多少个世纪一直穿着木头做的鞋,行走在荷兰的沼泽里,草塘里,以及冰冻的海面上,割着芦苇,挤着牛奶,刨着冰水里的鱼,而且跳着纯朴而木讷的荷兰式舞蹈。 当我将一双刚刚做好的木鞋套在自己的脚上,突然间又觉得木鞋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我低下头,左左右右地端量脚上的木鞋,像回到了原始森林,觉得身上的衣服不应该是布制的,头上的发式也很不对劲,手指最好再硬一些,脸上的皮肤最好更粗糙一些。我发现,人类其实就应该穿着木鞋走路,木鞋踩在泥土里的感觉,是可以种进去可以生根的感觉,是可以匍伏下去与土地亲吻的感觉。记得我曾经试着向前走了几步,我还不时地回过头看鞋底儿,想知道鞋后跟儿是不是带起了雾一样的沙粒。木鞋在那一瞬间,让我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老家。母亲当年带我上供销社买花布,总是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她身后跑,我的眼睛一直就盯着母亲鞋底儿带起的雾一样的沙粒。 我在这里听说,荷兰人祖先都穿木鞋。看木鞋的式样,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渔夫,割苇工,走私犯,海盗,因为做着不同的事情,木鞋的式样也绝对不同。看一个人脚上的木鞋,还能区分出日子的性质,周末穿的木鞋,有一种休闲式的随意和浪漫,婚礼上穿的木鞋,既可以看出家私,也可以看出情厚情薄。木鞋在年轻人那里还被当做信物互赠。男人在娶新娘之前,一定要送给她一双最美的雕刻着土耳其纽扣的婚鞋。那纽扣是圆形的,环绕着的,象征着爱情的永恒。它太漂亮了,谁都不忍心让它磨损,新娘们只在结婚那天,穿着它跟新郎一起跳舞,从教堂一回家就要脱下来,把它放在家中最耀眼的地方。风俗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蓄起来的,渐渐地就演变成共同的约定和规矩。 在木鞋匠的作坊里,我看见了制作木鞋的过程。已经不用手工,而是飞速旋转的机器,那个年轻的作坊主十几分钟表就做出一双木鞋,然后套在他自己的脚上。这是一个需要表演的时代。祖先只管给子孙们发明木鞋,原是为了让他们的脚夏天不致于陷入泥塘,冬天不致于被冻坏。祖先甚至还给子孙们胯下骑的马设计了一种木鞋,让马也别陷在泥塘里拔不出脚。祖先绝想不到,他的子孙现在做木鞋是为了表演给人看,然后让看的人买回去当纪念品摆在橱窗里观赏。 在那间机器轰鸣的木鞋作坊里,我没能一直看完那个年轻人的表演,我总觉得做木鞋还是应该用手工,而不要用机器。这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心理。在农业时代,人们都喜欢拥有机器做的东西,在工业时代,反而喜欢手工做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心理,让我更想去看那两个老木鞋匠用手工削木头。尽管也是表演,可我几乎就忘记了他们这是在表演,他们可能从小就是木鞋匠出身,院子里堆着刚踞好的杨木段子,拿一块抱在怀里,坐在那个木墩子上,一刀一刀地削,一会儿,在他们的脚边就铺满了金黄色的木屑。我感觉这个下午非常温暖,这个场面非常怀旧。它让我认定木鞋原本就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脚上穿的,它只是一种古老的足具,而不是供人把玩的玩物。那机器做出来的木鞋,看上去就缺少艰辛和珍贵,手工做出来的木鞋,就像中国老祖母夜里在灯下一针一针纳出来的。我更相信这两个老人,最后我从他们手中买下一双我的脚可以伸进去的木鞋。我立刻就想穿上它去门前的那片潮湿的草地里,帮助那个放牧奶牛的老人赶回他家的牛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