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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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种谷记(节选)
高玉宝(节选)
眩惑(节选)
曲里拐弯(节选)
枪响刘公岛(节选)
外交官(节选)
黑白人生(节选)
下级军官(节选)
兵谏前夜(节选)
残酷的夏夜(节选)
古国的振荡(节选)
东方风云(节选)
我短暂的贵族生活(节选)
爱个明白(节选)
步云山夜话(节选)
歇马山庄(节选)
镣铐与梦醒(节选)
志愿门(节选)
最后一个战犯(节选)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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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谷记(节选)
作者:柳青
    内容简介  作者以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大生产运动为背景,以清涧王家沟的集体种谷工作为线索,对阴历三月中旬到三月底——不到20天时间中的事,用近20万字的篇幅,写出了农民们围绕集体种谷而展开的活动和斗争。作者借这个故事给我们介绍了初步的新民主主义社会里农村阶级力量的变化,给我们介绍了农村中各农民阶层的人物及其复杂的斗争。
    此为该书的第十七、十八章。


十七

    这一天去桃花镇赶会的人,除了带着买来的牲口和物品,卖得的票子,以及怀里塞些饼子外,都带了一件相当动听的消息回来了。人们在市集上和归途中尽拉谈着这消息,回到王家沟,又向没有去的人报告。赵德铭的读报组很久以来便是只谈论着边区的生产消息,现在又有新的材料了。
伊克昭盟发生了大事变,蒙古人不堪反动派的蹂躏,杀死了他们派去的“蒙旗指挥官”,收缴了他们的武装,鄂尔多斯部草原变成了战场。除过现驻长城内外傅作义、马占山、陈长捷和何文鼎所部之外,宁夏的马鸿逵也奉命由西线包剿,而在北线包头五原一带的日本人,则隔着河套参观。在无定河流域的山头上,受苦人近日每天都看见飞机南北飞行着,金属的嗡嗡声震荡着天宇。众人以为它们又在给那些从察绥、雁北甚至晋西溃逃下来,挤在河套里边的残兵败将输送单衣,因为他们与大后方的交通线最近便的只有边区蔚蓝的苍空了,在桃花镇会上听到这个消息,众人才恍然大悟,并且据传说,连胡宗南本人也急急忙忙从省里飞到榆林去了。
    这是确凿的事实,新到的延安的报上也报出来了。晌午过后,后晌戏开台以前,程区长还登台讲了话,说明这边区邻境事变的意义。他说国民党那些军阀老爷太不对了,不在原来的边区坚持抗日游击战,却挤在荒漠的塞上担任由北线包围边区的职务,他们加在绥蒙人民身上的政治压迫和经济负担,使具有蒙古利亚英雄气概的同胞无法忍受,才挺起反抗;而他们却不仅拒绝共产党的调停,相反还像一贯把自己造成的一切纷扰、骚动甚至恨不得连自己不小心伤风咳嗽,统统算在共产党账上,诬赖“异党”从中煽动。受苦人听了,气愤地评论着,用耕地时骂驴的话语臭骂反动派,都说他们太没人味了。
    但总是有极少极少一部分人只是听着,含蓄地笑着,保持着诡谲的缄默;而在没有外人的僻静地点,却贼头贼脑拉谈不完。这帮人不知是神通广大,耳朵特别长,抑或只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希望,他们似乎总能得到一些除过公开嚷叫以外的机密“消息”。通常这种“消息”的来源总是秘而不宣的,有时开始总是一个人的希望或估计,经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才逐渐变成“消息”,以至更详尽,更“确实”。传达的人极为谨慎,只告诉那些嘴牢的,与自己有特殊关系的,可能相信的,和听过之后有作用的人,因此,你在表面上几乎完全看不见有什么事情。
    王克俭在会上一听程区长讲话,便觉得不对,一种战乱的预感开始在他脑里活动。进攻边区的谣传已经不止一次,“收复二区”(陕西第二行政区,指绥德分区)的口号在榆林和正川曾经不断地公开喊叫过,但总是紧张几天便没事了。这一回他看阵势有点不对,那边说“鞑子造反”是这边煽动的,宁夏马回回也出动了……他这想法和存恩老汉早晨的话自然而然地联系起来了。
    王克俭立刻想起减租斗争以前,他常跑四福堂时王相仙说的话——自古以来没有见过政府能由老百姓自己选,想要谁便选谁,不想要就叫他下台,这算什么官呢?至于参议员,那更是高贵,旧前全县只有两个,一个是杜聿明的老子杜举人,另一个是县城西街春寿堂老东家高和庭;杜举人到过京里,而高老爷只到省城。现在,乡上也有参议会,王家沟竟有五个参议员之多。都是些什么人呢?一年到头赤脚,走在跟前一身汗臭,开腔就是毬、屌一类的粗鲁话,真是把高贵的“参议员”三个字都糟蹋了。王相仙曾告诉过他,新政府连印都是假的,县政府的印是梨木所刻,笔画老粗,他并且拿出旧的地契给他比较。那是什么印?省上发下来的铜印!这印在民国二十八年日本人大进攻,黄河渡口万分危急之际,旧政府和何专员(兼保安司令)乘八路军在黄河沿岸抵抗的空子,撤离时一起带到榆林去了。这一点王克俭完全相信,他并且听说那印在榆林还继续生效。从榆林来的人告诉他,那小小的沙城里有几十个县政府的招牌,从雁北、晋西跟陈长捷逃去的不挂牌子;跟何绍南逃去的却挂着十来个县政府的招牌,因为房子适宜的关系,绥德和吴堡镇隔壁,清涧和安定对门。他们在那里既不征粮收税,也没有去打官司的,但也照常办公,一天只是计划着“收复二区”,并陆续派进来些秘密的“联络人员”。
    王克俭听着程区长的话,左顾右盼,看见周围所有的面孔都那么相信,镇静,坚决……他不禁羡慕起那些人的“简单”和无忧无虑来了。而他自己不行,不管听了什么话,都有自己的一番打算:随机应变,因此他向来不吃亏。听完了讲话,他想从人群里挤出去,不知说了多少声借光,他才满头大汗挤了出来,摸了一把腰里,钱包还在,绕过一些粽子和凉粉摊,便到戏台后面去撒尿。
    正在朝墙根撒尿间,后边轻手轻脚来了一个人,站在他身旁也掏出要撒。他转头一看:老雄!他想离开他,但已经撒脱了。
    “听见了没?行政?”老雄一边解裤腰,一边欣喜地问。
    “听见了。”王克俭会意地说,脸通红低着头,眼盯着尿流,一股异样的感觉使得他怪不舒服,仿佛他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我给你说,你可是不要给旁人说啊!”老雄抽脱裤腰,只是不尿,左右看了一眼,没有人,便连忙对他说:“这回有理由了!平了鞑子,返转就收拾八路军!调集了那么多中央军,打日本不行,八路军可没法招架,过几天就见高低!……”
    “真的?”王克俭抬起头来,看见老雄得意的面孔,将信将疑地问。
老雄看见他竟还怀疑,很不高兴,一点尿也没撒,把裤腰填到裤带里便走了。
    “骗你!骗你!”他不高兴地把一双手伸到背后摇着,边说边转身走。
    王克俭看见自己的疑问造成了不愉快,很是尴尬。他还想知道得更清楚一些,于是很久以来第一次破例,恭敬地叫了两声:“四爷!四爷!”老雄返转身站住,半寸长的眉毛下边,两颗眼珠子定睛瞅着他,等待他开言。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哩?”王克俭凑上前问。
    “你不要问!”老雄不耐烦地说:“信就信,不信就拉倒!你身上边区票还有多少哩?”
    王克俭以为他要借钱,顺势在腰里摸了一把,说:“不多几张了。”
    “花了它!”老雄坚决地手一挥说:“过几天成废纸了。”说着匆匆忙忙便走,仿佛他今天倒一下变成了忙人。
    王克俭从戏台后边出来,惶惶惑惑地在一个干炉担子前面站了一阵,终于蹲下来掏出钱包,尽他所有的边区票数了几十个干炉,满满塞了一褡裢,背在肩膀上走了,心里还很是庆幸,因为据他估计,老雄这消息知道的人一多,到后晌边币就要落价。那个傻瓜卖干炉的还用笑脸感激他的惠顾,实际怕是吃了他的大亏。
    他背着一褡裢干炉,满会场寻找着他的两个外孙。在傍晌午时,他才一个一个找到他们本村的人,托付给人家,带他们回家。现在他一定要找到他们,因为照这样看来,他是没有必要参加变工了,而且必须在大动乱以前安种进去。他估计和去年夏天边境紧张时大约差不多,大规模的各方面的战斗动员又要来了,谁还顾得管人家变不变工呢?
    他一边走,一边想,越想主意越坚决。他走遍市场——饮食摊,杂货摊,粮食市,炭市,牲畜市,又到庙里。他站在高处眯缝起眼睛瞅着戏场里蠕动的人群,惟恐他们已经跟着人家回去了。但他最后终于把他们全找到了,他给人家说怕他们走不动,过两天他赶驴送他们回家。人家当然没有什么话说,只是两个外孙不愿返转再去了,他们在外婆家里住得已经腻味起来。他拍着褡裢里的干炉说转了他们,在半后晌,路上还很少行人,而村里更是和平日一样孤寂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毛虎和狗娃回到家里。寥寥几个人看见他们,却没有被人注意。
    但回到家里,却引起老婆和女客们的诧异,一听说是准备明天种谷,更加莫名其妙。她们惊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突然改变了计划;他不要她们过问,理由是她们不懂得什么。她们又问两个娃娃,毛虎和狗娃也说不出究竟,只听见大人们拉谈“鞑子造反”,也知道区长讲话的事,却不了解其中的有联系的全部含义,更不明了这与种谷有什么关系,只管他们又掏出干炉啃起来。
    有些人得到一点机密的“消息”,即使不广为传播,也由不得告诉自己的知己。王克俭不然,他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民国三十年第一次乡选,他初当行政的时候,虽是地主提的他当候选人,他也不敢再上正川赶集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既当了干部,似乎已经成了共产党,他害怕万一给那边的国民党扭住,他便吃不消。随后,村里渐渐出现了一些老雄所谓的“暗部”,说话办事都与众不同,他才松了口气,好像已经退出了组织,开始走起正川。凭良心说,他并不讨厌共产党,只是害怕国民党。当甲长的时候,他屁股上挨过不少马棒,人家骂他:“驴肏的!”他鞠躬;而他还是个国民党员!当每一个甲长必须入党的时候,保甲训练员给他填了表,他在上面按过手印的,旧政府一跑,保甲一倒,他这“党员”也没有人再问了,党证也被他老婆糊了老鼠咬过的纸囤。第二次乡选后,边区严格实行三三制,干部统计表上要填他是国民党员,他坚决不干,跑回家去抱了那个盛些黑面的纸囤给工作人员看,结果还是填了“无党无派”。现在,老雄这“消息”带给他的不是欣喜而是恐惧,他有什么必要告诉旁人呢?
他回来立刻换上家常衣裳,因为第二天便要开始种谷,一开始,便要紧张几天,所以他准备担几担干土垫垫驴圈,好像他和楞子要出门几天不回来一样。他到院子里,看见鸡刨着柴堆,企图在豆秸里觅食遗漏的粟粒,小鸡竟在驴槽里搜寻吃剩的几颗驴料,把鸡屎也拉到驴槽里去了。王克俭看见好骂呀,跳大神一样把它们驱逐了,有的见阵势不对仓皇溜出了大门,驴槽里的来不及逃,飞上了墙头,被酸枣刺扎得疼痛地叫唤着。老婆在窑里听见,连忙跑了出来;她关心鸡和老汉关心驴一样心切,因为这是她经管的惟一的牲畜,为了一只丢蛋的小鸡,她甚至耽误了正经事,尽一天跟在它后边,照它到哪里去下蛋。
她出来莫名其妙地问老汉:“你怎么了?啊?鸡惹着你?……”
    老汉没有理他,只是担了一对筐子,拿了铁锹和镢头走了。他一连从院子旁边的土崖上掏了两担干土,倒进驴圈里去。当他正在驴圈里往碎拍着土圪塔,用铁锹往平摊着土时,存恩老汉从大门进来了。王克俭担土的时候他看见的,他来照例只是想打听一下桃花镇这回会上哪一样牲口较快,粮价的涨跌,以及棉花的行情……
    “你来得正好。”王克俭说,停止了摊土。
    “有什么事哩?”善人走到驴槽外面问,一只手搔着辫根下面的痒。
    于是王克俭隔着驴槽把得到的“消息”告诉了他。王克俭这“消息”比老雄的更加完备,听起来更加顺耳。他从伊蒙事变的起因,经过,目前的势态,发展的趋势归结到进攻边区的部署,最后说得连自己都简直难过到极点了。他惋惜着这几年的升平盛世将要结束,匪盗会复炽,保甲会恢复,抽丁会重来,训练员会委派,征粮征借会一月一回,军队会跑到驴圈来抓差……总而言之,从王家沟起沿无定河二十里以上乡村的情景,全会原样在这里出现,而在他的语调和情绪上,看出他对边区新社会的依恋。
“大叔,你说这算什么世事哩?”他两手托着铁锹把,又把全部上身的重量都压在手上,颓丧地歪倒头说:“日本人和中国人也打,汉人和鞑子也打,鞑子和回回也打,你说这算什么世事哩?……”
    他盯着存恩老汉,仿佛等待着回答。存恩老汉在初听的时候,兴趣还十分浓厚,并且因为他早晨关于世道变乱的话毕竟成了预言,对王加扶对他的那种态度很是抱屈,但到后来,他越听脸上的气色越是不对,以至于好像支持不住一样,两肘支着驴槽沿,也歪倒头沉思默想起来,王家沟他是第一个容易忧时叹世的人。
    王克俭说着,存恩老汉又略加思索了一下,站直身来主张把这“消息”告诉农会,要他办工作注意些;虽然他早晨对他态度不好,但他总是不记恨人的,何况是王加扶。
    “他是咱王家沟头一个好人啊!”善人激动地说。
    “你给他白说,”王克俭反对,觉得老汉这主意简直是可笑,“人家党里头的人除不信,还要说你造谣言,你和自己去告自己的状一样。他早是另一个心眼的人了……”
    “唉!”存恩老汉叹息了一声,问:“那你说怎么办哩?这世道……”
    “种谷,”王克俭坚决地说:“抢种进去,出了苗只要锄上一遍,到秋后揪回来就能吃,总比一乱种不进去好得多。”
    “对,”老汉说:“你这主意对。”
    两人一得到协议,存恩老汉便连拉闲话的工夫也没有了。他们又说了几句话,约好往后有什么新的“消息”互相照顾,他便走掉了,因为看形势,情况是相当紧急了,他看见这天后晌沿无定河又上去一架飞机。
    存恩老汉走后,王克俭垫罢圈,从大门外边调回了驴,喂着草,他老婆从破窗孔看见善人一走,便出来死跟着老汉,问他们拉什么话。王克俭不告诉她,先说她没有问的必要,随后又推说拉闲话……
“哄谁?”老婆瞟了他一眼,“隔着窗子我全听见了,又是榆林,又是飞机,不是说国民军又要来了?”
    “谁说?”王克俭坚决否认:“你说话要当心自己的脑袋!谁给你说国民军要来了?婆姨女子,尽多事!”
    老婆见他又要冒火,再不缠他了。她走着,一种恐怖感觉整个控制了她,手里的倒线木拐子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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