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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语东北2》
第1部 第2部 第3部 第4部 第5部 第6部 第7部 第8部 第9部 第10部 第11部 第12部 第13部 第14部     共14部

                                                    消失的女人

   在我的文字里,我曾经一直是与乡村女人城市女人厮混着,并被她们多情地羁绊着。有一天,我突然间就想逃避这些女人。我逃避她们的时候,我便独自一人奔向了东北。东北是野性的雄性的男性的,我要将自己浸进阳刚的东北,伟岸的东北,呼吸一些粗糙的空气,给以往的脆弱和阴柔加进点钢性的东西,让人生坚强起来。然而当我真的走进东北,我还是遭逢了女人。
  我是在伪皇宫博物馆里与这个女人遭逢的。床是她的,烟榻是她的,躺在烟榻上的那个躯壳虽是石膏做的,却仍是女人。而且,我走了许多间屋子,不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有她阴郁的影子,到处都能听见她低低的哭声和疯狂的尖叫。
  我遭逢的是一个特殊的女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停留了下来。我知道,我注定是离不开女人的,我的笔,也注定是要写女人的。
  她是皇后,却是末代皇后,还到东北来做了几天伪皇后。这就有戏。这使她一度成了电影电视里的焦点人物,而且扮演她的女人都是明星大腕。只是明星们在演皇后的同时也演自己,由于她们把自己的羽毛梳理得过于亮丽,皇后的面目反而有点模糊不清。屏幕上的皇后太高贵了,太成熟了。她已被艺术得变形,艺术得不亲切。我终于明白,我其实就是为了走近真实的皇后,为了走近真实的婉容,或者是为了走近中国那一段特殊的历史,而主动前来与这个女人遭逢的。
  
  那是个上午,去伪皇宫博物馆的人忽地被门旁一间屋子里的电视吸住了。那时候王军霞正在亚特兰大田径场上长跑,她已经拿了一项冠军,跑这一项时她好像突然间感到身体不适,最后那几百米没跑好,弄得许多人围着电视嘁嘁喳喳。伪皇宫因此而显得空荡了些,我可以聚精会神朋友似的呆在婉容的房间里。我明明是用现代人的眼光看着婉容,婉容却让我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一些古典的母性的体谅和悲悯。
  墙上有她许多照片。给我的感觉,她一直没长大,她也并不像说的或演的那么美。美是昂扬,是健康,是大方。美有阳光。她却没有这样的气息。她总是压低下巴,收紧肩膀,眼睛吃惊地望着人。那是一双孩子的目光,至多是一个皇族格格的眼界。那种小心和慌张,那种柔弱和宁静,只能承载一小块蓝天,却给了她一个世界。上天的这个赐予,就注定了她将是一个悲剧的女人。
  婉容是混血的。她的老家在大东北嫩江边上的讷河,出身并不是满洲族,而是达斡尔族,祖上历代都是清朝的忠臣良将。高祖父战功赫赫,曾官至副都统。曾祖父由一个蓝翎侍卫青云直上,做了吉林将军,历经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吉林通志》就是她曾祖父编修的清代末叶吉林省第一部官修全省通志。从祖父开始,郭布罗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攀上了亲,祖母是皇家的格格。然而,郭布罗氏家从此再就既没人上疆场,也没人上官场。祖父只喜欢读书作诗,俨然一个文人。她的父亲则成了一个守护祖产的大管家,其中就要守护东北老家的几千垧土地。婉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头顶就笼罩着一大片祖宗洒下的荫凉,就有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地让她有可能走进那座后宫。
  婉容是古典的。她的名字是父亲从曹植《洛神赋》里的名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取出的,让她名为婉容,字为慕鸿。这原本是一种凡俗的盼望(只是当她突然间被选为皇后,那种凡俗才变得很有寓意)。那时候,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因为从大东北入主中原的男爷们都已变得斯斯文文,别说她这样一个格格。那时候,她也许知道京城里那个三岁就登基的小皇帝六岁就退位了,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将成为这个退了位的小皇帝的皇后。那时候,外面已改旗换制,在中国已诞生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所有的官吏军人已一律剪去辫子喜庆共和,她已随父母离开北京的皇城住进天津的别墅,开始过遗老遗少式的寓公生活。那是一座西式灰白色的小洋楼,但她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古典,决定了她一生都将听从命运的安排,决定了她将老老实实地在那间狭长的小房子里等待女人一生的日子。
  婉容是现代的。在中国数百个皇后里,只有她踏进了现代的门坎,濡染了现代文明的星星点点。祖父的气质,泉水般流淌进她的生命里。是那种内向的诗人的多愁善感。这使她在做着古典女人的时候,偶尔还要伏案写几句什么。她看见了红楼梦,看见了外国小说,看见了爱情。她用手指弹过钢琴的黑白键子。拍照时曾经在小红袄外面罩了件笔挺的西服。教会女校的老师还给她起了个英文名字叫瑞莎。虽然她努力把这些都压在古老的箱底,但这是总有一天要爆发的东西,只是她那时还不知道。做了宣统的皇后,她仍然不知道。直到她走进东北做了康德的皇后,那种东西才猛然苏醒。她的末日也就来了。
  婉容是虚荣的。虚荣最初在婉容身上有一种人性的光泽。母亲四格格在她两岁的时候去世,父亲又给她娶了一位格格做后母。敏感的婉容一下子变得善解人意,变得出色和周密。她掩藏起本来的自己,妆扮出另一个自己,为的是给逝去的母亲争气,让家族不轻看。如果说这还是一个女孩儿的好胜,那么虚荣这东西终于在她当了皇后之后,从她生命的深处浮上表面。皇后皇后皇后,婉容从此就只有这一个概念,一种选择。虚荣让她走上了不归之途。
  那时有谁能告诉婉容,中国已取消帝制,宣统只是一个空洞的尊号,已经退位的皇帝只是暂居宫禁,给这样一个皇帝做皇后,是多么尴尬苟且。有谁能告诉婉容,她与溥仪的那场大婚再风光,也是自家院里的热闹,不过是一场以喜剧方式悼亡的滑稽戏。谁能告诉她呢?即使告诉了,她就能不走进紫禁城么?
  做皇后是命运叩门。然而,坤宁宫末代皇后的日子只有两年,她与皇帝还是少男少女,女人的许多感觉在她体内还没发芽,一顶摇摇欲堕的皇后桂冠让她略觉得意,冯玉祥就发动了北京政变,她就与皇帝一起被赶出紫禁城,平生第二次来到天津。她本来已经给两千年中国封建社会的帝后传统画上了一个句号,应该谢幕了。可她居然又来到东北。
  
  她一生悲剧的高潮,也就从走进东北开始。
  日本人居然在中国的土地上公开导演了一场挟“天子”以达满蒙独立目的的傀儡戏,使山海关外的东北,有十四年笼罩在伪满洲国的阴影里。伪满,在中国现代史上是一个怪胎,只有东北人生活在这个怪胎里面。日本人曾经在东北王张作霖身上下过功夫,那张大帅明投暗拒,真要动他的地盘,他就开骂“妈拉个巴子小日本”。因为他不听招呼,日本人就在皇姑屯送他上了西天。此后日本人又在第二代东北王张学良身上打主意,没想到这张少帅一心要报杀父之仇搞了个东北易帜,宁可不当东北王而把东北军编入南京国民政府的旗下。于是日本人就发动了“九.一八”事变,明抢明夺自己干。然而这毕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他们惧怕再来一个“三国干涉”还东北,想来想去就相中了那个躲在天津租界里天天做着复辟梦的溥仪。
  他们给他描绘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图景:回到满洲祖地,恢复大清王朝,重整旗鼓,再次入主中原。这景象的确太诱惑人了,他正为祖业败在自己手里而痛心疾首呢。瘦弱的溥仪立刻柔软地蜷缩成一团,听话地钻进汽车的后盖里,让日本人载着回东北。其实他明知道日本人不过是在利用自己,但他抵挡不住那个梦中图景的诱惑,心甘情愿地钻进了日本人为他设置的“龙归故里”的圈套,这一走就走上了汉奸卖国贼的道路。
  我总觉得婉容是可以不来的。她有充分的理由不来。溥仪是背着她跟日本人到东北的,这对她无论如何是一种伤害。她其实一直是在冷宫里寂寞着,女性渐渐成熟的那些感觉在寂寞中已经滋长蔓延,离开溥仪对她不啻是一种解脱。她曾仿周敦颐写了一篇自己的《爱莲说》,曾想有一种荷式的超尘,那应该是她独立窗前时的心灵独语。为什么还要来东北呢?
  然而婉容就是婉容。她的古典成了她的樊篱,她的虚荣使她一定要做圆她的皇后梦。对于她,东北是无法跨越的,因为她跨越不了自己。末代皇后是她别无选择的命运,她对东北的选择,则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唆使。她成天哭闹,一定要追上溥仪,一定要去做他的皇后,谁也挡不住。出关的那一幕也和溥仪一样,她把自己柔软地蜷缩成一团,坐上了去找川岛芳子的汽车。她是心甘情愿地走进东北这个陷阱的。
  末代帝后的逃跑是匆忙的。伪皇宫也是匆忙的。其实就是一座勤民楼一座缉熙楼,前楼办公后楼睡觉。在伪皇宫里走,能想起许多的嘴脸,想起许多曾经上演过的丑剧。在那一群傀儡中,最生动最有个性的还是婉容。婉容是一个政治符号,却不属于政治,她与这座宫殿有关,却与所有的阴谋无关,她在这里,就是为了一个故事的结局,为了一个角色的完成。
  
  她疯了。
  她不可能不疯。在天津,为了能获专宠,她挤逼比她还弱小的文绣,终于让文绣与溥仪离婚。她以为这样文绣就不会幸福了,岂不知不幸的恰恰是她自己,溥仪因此而更加冷落了她。在东北,她的灾难是双重的,她不仅受溥仪的冷落,还受日本人的冷落。那么隆重的“满洲国皇帝”登基大典,却没有“皇后”的一席之地,所有的人眼中都没有婉容。她和溥仪一样被监视,被那些随处可见的日本女人,也被爱新觉罗家的女人。这座缉熙楼,从她走进的那一刻起,实际上就成了她的囚室,她的地狱。
  做不做皇后终于变得不重要。所有的古典,所有的虚荣,也都不再能左右她了,生命里面有一根神经在这个时候复活了。她开始后悔,曾经两次想逃出这座阴森可怖的皇宫,但她找到的那两个人都帮不了她。她绝望地说,为什么别人都得自由,独我不能自由?
  当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她便倒在了那个烟榻上,她便再也没有力气面对这个世界。她没命地吸鸦片。在天津就已经吸了,在伪皇宫则专门设了一个吸烟间。每天除了读书写字绘画,就是吸鸦片。每次左吸四口右吸四口,每口一个烟泡,每天二两鸦片,天天就这么吸着。吸着毒。那个像祖父一样内向敏感诗人气质的婉容,那个多才多艺可悲又可爱的婉容,她就这么的把自己撕碎了,她就这么的疯了。因为她疯了,她便无比地生动。她吸烟的姿势,她哭嚎的声音,她那一头蓬乱的短发,她那瘦弱不堪的脸,让你为她揪心,也让你为她痛快。
  她疯了,她也自由了。
  关于婉容的疯,许多人是从溥仪《我的前半生》那本书里捕风捉影,从当年在伪皇宫生活过的各色人等那里获得只言片语。有一阵子,各种书刊对婉容与人私通的演绎铺天盖地而来,影视的编导们更是拉长了镜头,婉容被那些大明星们演成了性感皇后风流皇后。婉容究竟做了什么?情感的确能让人疯。孤独的婉容,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但她疯的因由太复杂太深刻,人们片面地夸张了情感,并并把情感粗鲁地世俗化通俗化了。真不知是婉容的悲哀,还是现代人的悲哀。
  
  那年夏天,全世界反法西斯到了最后关头。美英中三国首脑联合发表了著名的波茨坦宣言,杜鲁门总统下达了投掷原子弹的命令,当那两朵巨大的蘑菇云在广岛长崎上空升起时,日本天皇终于向全世界宣布投降。在中国东北,那个伪满洲国小朝廷立刻作树倒猢狲散状,那一群傀儡们立刻失魂落魄地逃到通化大栗子沟。当年冯玉祥逼宫时,六岁的溥仪曾经退过一次位,现在,走投无路的溥仪只得在这条蚊蝇乱飞的沟里又一次宣诏退位。宣完了诏,他就自顾自地从通化飞到沈阳,最后在他祖宗发家的地方束手成了苏联红军的俘虏,一个王朝的起点,也就成了终点。
  这时候,被丈夫抛弃了的婉容,疯且病弱的婉容,正嘿嘿地笑着,以高级战犯家属的身份,在她曾祖父吉林将军当年的辖地,被人民解放军押解着,开始了漫长的迁徙。
  在来长春之前,我曾经沿着婉容蹒跚的足迹,去通化去吉林去延吉。我一路都在向人们打听她最后的消息,并从人们的诉说里去想象她的凄凉。那时她已经不能直立着行走,押解她的军人抬着她还要不断地供给她鸦片吸,为的延长她的生命。与她一起走的还有嵯峨浩和女儿,有福贵人李玉琴。记得我一到长春,就与李玉琴通了电话。我并不想让她说自己,我只想让她对我说说婉容最后的日子,说说书上看不见的东西。她开口就问你有组织介绍信吗?我说没有,她就拒绝我去她家,电话里也立刻一个字不讲。为了快些放下电话,她大声地嚷着锅烧糊了,于是线就断了。她是溥仪的最后一个王妃,她早已过上了人间烟火的日子,我在电话里听见她一边与我说话,一边呵斥她淘气的孙子。我想,虽然以她名义发表了许多关于婉容的文字,婉容在她的生活里早已消失了,对那段历史,她已面无表情。
  是的,过去的日子死了,婉容也死了。我在通化的时候,人们说婉容死在吉林。我在吉林的时候,人们说婉容死在延吉。她确是死在延吉,我在延吉看见了她的死亡登记。姓名一栏写着:荣氏。案由一栏写着:伪皇后。6月10日释放,6月20日午前5时亡去。那么大一张表格,只有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就将一个四十岁女人送走了。四十岁的皇后已经很老,四十岁女人的生命却正丰盈饱满。皇后的婉容早该枯槁,女人的婉容还什么都没开始就宣布结束。这不公平。
  可婉容的确在那个初夏的早晨死了,她埋在哪里,至今谁也不知道。望着延吉四周的那些山,我想,延吉在长白山下,延吉被长白山包围着,她一定就在长白山上。长白山是爱新觉罗的家山,婉容是爱新觉罗家的女人,她被埋在这座山上,在她或许是足愿,或许是背拗。最后的日子,谁认真地听过婉容的疯言痴语?我听说延吉正想给不知踪迹的婉容选址造一座墓园,究竟是为了婉容,还是别的什么?已经在山上安息了几十年的婉容,突然间看见身旁又造出一个婉容,她该多么失意多么尴尬。
   在延吉停留时,我的眼前若隐若现却总有婉容的影子。中国有数百个皇后,她是最后一个皇后。读中国历代皇帝全传,再读中国历代皇后全书,几乎就读了中国封建社会通史,读了中国宫廷史。在中国的皇宫里,帝与后的分工历来是皇帝主外皇后主内。皇权天授,九五之尊,是皇帝。而皇后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就是那个统率六宫母仪天下的女人。在芸芸众后之中,最显赫的是武则天,由做皇后而做女皇女太上皇,千古只她一人。婉容既没有武则天那种让李唐王朝改名换姓的胆识,也没有那样的机遇,当然也就不会有那样的权柄。婉容甚至不能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后相比,因为她是给一个末代逊帝做皇后,她的皇后名义只适用于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她不仅没有可供“母仪”的“天下”,甚至连可以统率的后宫都没有,末代逊帝只有一后一妃,婉容统率的只有一个比她更弱小的文绣。她眼看着大清王朝被席卷出北京,又眼看着满洲国倾倒于新京。当一切都进了地狱,她还跌跌撞撞地在老家的土地上流浪。所以我始终认为,婉容从来就没有真正当过皇后,皇后这个角色却让她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快乐和幸福。
  欧洲有位先哲最早发现了一个秘密:性格即命运。婉容的悲剧有性格的因素,但生在那个时代的女人,做了皇后的女人,性格的力量是多么微小,父权夫权皇权的气势是多么巨大。他们覆盖一切,是他们让婉容走上前台,拐骗了她又摧毁了她,让她为那个时代殉葬,并与那个时代一起消失。美与丑同归于尽,这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剧。我相信,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回眸中国的那一段历史,就一定会望见那个疯疯颠颠的可怜而又生动的婉容。
   婉容是一个时代最后的女人。这世界再也看不见这样一个女人,但这世界仍然有古典,仍然有虚荣,仍然有为一种东西执迷不悟的女人。更可怕的是,这世界仍然有让女人掉进去的陷阱。女人的悲剧有许多种,只是再也不会重演婉容的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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