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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语东北2》
第1部 第2部 第3部 第4部 第5部 第6部 第7部 第8部 第9部 第10部 第11部 第12部 第13部 第14部     共14部

                                                  乡愁

  在索尔其干河边,我和同行的友人老白停下了脚步。
  那个村庄就在我们眼前。它确有一点儿特别,在小兴安岭最北的一块山间空地上,整整齐齐的几排红砖瓦房,就组成了一个村庄。村庄与山岭之间看不见田野果园道路之类的过度,房子旁边就是山,山上就是森林,村庄像是后来被谁用心安置在这里的,更像哪部片子里的布景道具。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这是鄂伦春自己的歌谣。鄂伦春,山岭上的人。这是鄂伦春对自己的注释。
  如今鄂伦春们已从山岭和森林里走出来了,走进这座崭新而又突兀的村庄。在我逗河并在黑龙江边反复留个影的时候,鄂伦春仍是一个遥远的传说。现在,当我走到了它的近前,它以一个村庄的形式展示给我时,让我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沿着河边走过来一位年轻女子,普通的衣装和发辫。老白说,她就是鄂伦春,你看她胸前挂的什么。那是一个桦皮摇篮,摇篮里睡着她的孩子。刻有花纹的桦皮摇篮,有着沙发那样的弯度,宽宽的带子从身后绕过来。是一种陌生的质朴,立刻闻到了马棕和兽肉的气息。我知道,只有鄂伦春女子才这样养育婴儿,出去打猎,把摇篮挂在树上,野兽无法袭击,迁徙的时候,把它吊在胸前,不妨碍骑马跟随队伍。现在大概是因为有了村庄,这个鄂伦春女子便以怀拥着摇篮在河边行走。她走得自在自如,闲置的手中还提着一串红辣椒。老白又说,是鄂伦春女子回娘家,娘家与夫家可能就是前街和后街,但她一定要绕到河边走,你知为什么?为什么要沿着河走?
  我没有回答他,没有时间。 那一刻,我正与那女子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时,我突然觉得她应该是骑在马上,她的手中不应是红辣椒,而应是一只皮鞭。
  鄂伦春是属于山岭的。
  四十多年前他们还在山岭上打猎,他们的家是一个用桦木杆搭成的撮罗子。他们逐兽而居,天生的勇敢。世世代代享受的快乐就是与兽的对峙和对兽的战胜。大东北的山林在养育了他们的同时也养育了兽,他们和兽则以山林为背景血腥搏杀,以搏杀回报山林的养育之恩。这世界已经从远古走到现代,已经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他们对这些全无所知,一如既往地打猎,一如既往地原始。其实,如果不是俄人翻过乌拉尔山,西伯利亚乃至库页岛的山脉森林,都是鄂伦春的家园。他们的南迁,是因为遭遇了比兽还凶猛的人。同样是人,他们在那些人面前显得比兔子还惶恐。虽然他们也曾举起过钢叉和弓箭,但最终还是抵挡不过。他们只有走。走也是在山林里,山林是他们的国,部落是他们的家,酋长就是他们的领袖,至多还有萨满,还有自己信奉的那个神的图腾。
  一步跨过千年,他们有了村庄。那些穿着褪了色的军装的干部们一座山一座山地寻找他们,而且是盖好了一个村庄等他们来住。因为解放了,政府不能眼看这群游猎者在山林里继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动荡不安的苦日子。幸福生活在呼唤着鄂伦春。
  他们肯定是要拒绝的。他们是野人,还处在原始社会。他们压根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在那片大森林里,鄂伦春们与汉族干部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下山了。文明总是要战胜野蛮的。
   公元一九五三年秋天,神秘的鄂伦春走进了汉式的村庄。
   老白说,有很长一段日子,鄂伦春们对村庄生活不适应。他们怕房子倒了砸着,晚上趁干部走了,就在院子里搭个撮罗子睡。他们不会种庄稼,把玉米碴子当种子撒进地里。他们至今不习惯芦席,许多老鄂伦春仍然铺兽皮盖兽皮。
  老白说,有次他到村庄里来,一群姑娘约他晚上到河边露宿。他相信她们是无邪的,于是如约而至。在索而其干河边,她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喝酒吃烤肉。当酒把她们点燃了时,她们便彼此打嘴巴,彼此笑骂。打够了笑够了骂够了,再喝酒再跳舞,直到烂醉如泥,全体倒在河边。老白那晚没醉,老白心里难过。因为他知道,即使不跳不醉的时候,她们也常常到河边露宿,或者像我见过的女子那样绕着也要到河边来走。只为能听见河水唱歌,听见虫子叫。她们的父母分别是从七条河流十三个部落聚拢到这一条河边,当然怀念自己的那条河,那条河是外婆是祖母是童年的梦。虽然她们出生在当代的村庄,但父母却是一个地道的原始狩猎者,她们的血液里还汹涌着大森林般的野性,不可能不颠不狂。
  老白似乎还说过这样的意思,鄂伦春们从前不知道什么叫故乡,更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乡愁。当他们有一天坐在了红砖瓦房的窗前,看着兴安岭上空纯净洁白的云彩,突然就明白了故乡这个词的含义,思绪一下子就掠过晴空向那片大森林延伸而去。他们想家了。
   老白是鄂俗专家,他的家族却是蒙古、达斡尔和俄罗斯混血。在他身上,我找不到他的故乡,却能看见乡愁。
  有一种法则左右着人类,让人类无奈,也让鄂伦春和老白无奈。我想,即使共产党不叫鄂伦春下山,有一天他们也会自己下山,因为山林越来越稀疏,野兽越来越无处躲藏,也就越来越少。这一切都是人类自己亲手干的,自作要自受。只是我们提前让他们下山了。这原本是一种解救,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必然,但对一个与山林相依为命的民族,经受的却是无根的悲哀,走到哪里,也挡不住他们怀想过去。
  这天不是任何一种节日,所以村庄非常平静安详。我们从那些规矩的红砖瓦房里进进出出。然而走了半天,也没有与一个真正的鄂伦春男子打过照面,更不用说交谈点什么。屋子里都是女人和孩子。街上偶尔走过一匹马,像这个村庄的老住户似的熟练地选择着路径。它太高大太雄壮,那条街因为它走在其中而显得狭窄,那些红砖瓦房也顿觉低矮。马走到街的尽头就上山了,像有谁在山上约了它,一会儿就隐没在那片墨色的森林里。
  直到望不见那马的背影,我们才推开叶子家的门。
  叶子是个十岁女孩,她与母亲正在院子里翻晒木耳和蕨菜。叶子的脸是红的,是阳光照透了的那种强烈的红。她的家也是红的,父亲是出色的鄂伦春猎手,这使她家的墙上有一张父亲与中央领导的大合影。当年叶子的祖父曾经把一张虎皮敬献给毛泽东,但现在只有那张虎皮的照片,没有祖父和毛泽东的合影。
  叶子的家富丽堂皇,仿佛随时随地都准备着有人来参观。来参观的人可能没有像我这样不打招呼也不前簇后拥的。叶子大约是喜欢这种清静的来访,也喜欢来的是个朴素随意的阿姨,她默默地走进里屋,又默默地将一只桦皮针线盒送到我手上。它精致得像一座金色的小城堡。也许是我的惊喜怂恿了她,叶子又从里屋拿来一个颜色旧了些的玩具小摇篮,与我在河边女子胸前见到的是一个样式。不同的是,在摇篮的背后还拴了一串野猪牙。老白说,这是为了拍孩子睡觉时弄出些细碎的声响,更主要的是吉祥。
  叶子把古典的鄂伦春式的祝福给予了我。这种感觉一下子把我压得很深。尤其当叶子的母亲说这只小摇篮是姑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时,我想,这个家庭所有的接待场面都可能具有表演性,唯有这个细节吐露真情。所有的场面里叶子都不可能是主角,今天她第一次走上了前台。如今我和女儿的房里各有一件叶子送的礼物,我把针线盒留给了自己,把摇篮给了女儿。在我和女儿的房间里,它们像两片纯净的叶子,静静地弥散着大森林如乳的深情。
  老白推开又一座院门时,屋里只有一个正在吹鹿哨的男孩。
  老白说,我让你看看鄂伦春的冬天。他轻车熟路地取出一大摞影集给我。几乎全是艺术摄影,而且几乎全是冬天景色。在这里我看见了鄂伦春男人的凛冽,看见了猎马猎刀猎犬衬托出的鄂伦春猎人。这个民族似乎就应该属于冰天雪地,只有冰天雪地才能唤发出那种沸腾的奔跑和追逐,才能有那样一双虽然总是眯缝着却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我问老白,鄂春猎人的眼睛为什么一律地细小?老白说,这和冰雪与阳光的反射有关,与总是瞄准有关,世世代代狩猎,便成了遗传。猎人首先要有这样一双眼睛,其次才是枪法。老白简直句句是真理了。
  我从照片上看见了墨尔根乡长。他在村庄里是个正襟危坐的角色,回到山上,就是一个猎人。他一人猎取过七头野猪,然而与同属一个族源的康熙不可比。避暑山庄的门楣上写着,康熙大帝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口,一日内射兔三百一十八只,其它无计其数。我想,墨尔根与康熙的狩猎技巧不会相差太大,不同的是年代和背景。一个是十七世纪肥沃的木兰围场,一个是二十世纪瘠薄的小兴安岭,更何况,这位鄂伦春摄影家镜头下的墨尔根是已经走进村庄的猎人呢!
  小男孩一直不停地在吹鹿哨,后来他终于从嘴里吐出那个小东西给我看。原来是一片折叠着的桦皮。它让我想起了辽南乡间的柳哨,小时候我吹过它,只是为了玩耍,为了让寂静的乡间多一种音乐。猎人吹鹿哨却是为了诱捕那些寻找亲情和爱的鹿。在大东北,所有的农人都冬闲了,只有猎人端起了枪。
  然而这是夏之初,距狩猎的季节还远,我却见不到那个也摄影也端枪的猎人。男人们去哪里了呢?
  走近吴家两姑娘,我立刻想起河边露宿的故事。她们肯定也在其中,只是现在已丝毫看不出那股子野气。她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介绍自己。姐姐说,她曾经从上海贩服装回来卖。妹妹说,她是村里的鄂语教师。这是个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妹妹用国际音标注自己民族的语言,教给鄂伦春的孩子。姐姐则是大批量地从外面引进女式时装和男式西服这在村庄里卖。这个民族有自己的服装,服装是最能但表现一个种族的神韵的,但这个民族已全部穿上了与汉人一样的衣服。他们既思念自己的那条河,也喜欢遥远都市里的流行和时尚。
  我望着她家的柜子问吴家姑娘,有鄂伦春的长裙么?姐姐打开柜子翻找出一件大红一件淡紫。她说,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穿它跳舞。它们的确更像舞台上的戏装,这个民族从走下山岭的那一刻,便旋转在一个舞台上。他们只有在吃生狍子肝喝生狍子血的时候,是本色的鄂伦春。在村庄纪念日或篝火节时,是演员。他们集体表演马队的剽悍,集体跳罕贝舞,表演场地就在索尔其干河边。河边至今还有几个布景式的撮罗子,几棵老态龙钟的树。可以想见他们全体是演员全体被打扮起来时,大概连他们自己也难认出自己是谁了。
  从吴家走出已是天晚,吴家姐姐要去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她说,大连是服装城,有空我去大连找你。她是可以离开故乡去闯世界的鄂伦春。
  吴家门前,就是一座民族博物馆,陈列着鄂伦春的渊源和风俗。我对老白说,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每天都穿着自己的民族服装,说着自己民族的语言,过着鄂伦春式的日子,让这整个村庄就是一座博物馆,成为一个民族的标本呢?
  老白笑了。我知道这不可能,种族最终都是要消失的,文明会同化掉一切个体存在,只是个时间问题。鄂伦春在时间里面鲜活着。
  那一天直到傍晚离去,真的就没有见到一个鄂伦春猎手。他们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呆在红砖瓦房里,我只是想听他们说点什么。还想看看那双眼睛。虽小,且总是眯缝着,我相信我能读懂。
  依然野性的猎人呵,此刻你们在哪条河边思念你的山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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