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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语东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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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在传说
在向长白山地走去的时候,那密不透风的树,那老态龙钟的山,总让我恍忽,总以为冷不防就能从那里蹦蹦跳跳地跑出一个戴着红肚兜的小孩子。当我试图走近他时,他又会神秘地消失。我的眼前,仍是一座又一座安之若素的大山,什么也没发生过。 山是最能守口如瓶的,它让秘密诞生,又让那秘密永不被揭破。那天,我从鸭绿江边的集安看完高句丽古墓回通化时路过老岭,就走在山给予的这种扑朔迷离之中,那个影子若隐若现。 老岭附近有个热闹镇,还有个文字村。这两个地名吸引了我,它们与这深山老林有点距离。于是我停留下来。文字村的村委会就在路边,从屋顶伸出一根很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面看上去很小的五星红旗,房前坐着几位面色晒得很黑的女人。她们已经不怕太阳,每人手中摇着一把蒲扇,不断地掀起让汗水渍黄的汗衫领口,大大咧咧恣意地扇着。我老熟人似的加入她们中间,她们也不觉稀奇,其中的一个问我,你想知道什么?我漫无止境地指了指山。那个女人说,想听瞎话,找俺,想听放山,找他。这时我才看见,在一堆女人旁边,还坐着一个闷声不语的男人。 我知道女人是不许放山的。女人只能呆在家里听放山归来的男人那几句简单的描述,然后尽情地发挥想象力,编出一些瞎话讲给她的孩子们听。东北的女人,把民间的传说叫成瞎话,把她们自己编的故事也叫成瞎话。瞎话是她们哄孩子的工具,是给自己解闷的口头文学。女人们编的瞎话流传得很远,我的祖母听过,我的母亲听过,我也听过。棒槌鸟,棒槌姑娘,还有那个戴红肚兜成精的小孩子。瞎话瞎话,有根儿有把儿。日子在改变,长白山的女人不变,她们依旧停留在瞎话时代,或者叫传说时代。在传说以外还有什么,她们全然不知,所以她们说,去问男人。 那男人精瘦,矮小,也说一口山东话。俺是六十年代初过来的。他说。其实许多人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那个年代成为一次大逃亡的背景。因为有了那样一个年代,长白山里才会突然间有了那么多石砌草盖的房屋,有了重重叠叠的人迹。长白山的移民当然不是从那个年代才开始,但我想,文字村原本肯定是一个空白,有了移民者,才有了文字,所以才叫文字村吧? 这地方只有山,男人的活儿,就是放山。男人又说。女人们紧凑过来,扇子扇得更快。在她们眼中,男人不说瞎话,男人说的是神话。女人们知道男人又要说那在她们看来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放山的神话了。 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说老把头的故事。也许很久以前真有一个老把头,也许老把头就是一个传说,男人原是不听传说的,为了放山时能有所获,他们宁肯相信老把头就是放山人的始祖。于是,像海边的男人出海之前要跪在海边祭拜海神娘娘,长白山的男人在放山之前一定要去老把头坟前烧一柱香燃一挂鞭。那是一个相当庄严的仪式,是放山人的宗教。只有做完了这一切,他们才会坦然地向山里走去。 其实人在冒犯神圣的时候,心灵却无比的脆弱,祭神便成了唯一的自慰方式。 文字村的男人们对大山本能地敬畏。他们不可能在山里独往独来,而是结成一伙一伙,每一伙的领头也叫把头。上山前不准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山后不准随意说话,叩树传音。只有看见了那个灵物,才可以喊一句它的名字。或三花,或巴掌,或二角子灯台子。于是大家一齐来看,一齐用那根拴着古钱的红线套住......自始至终,像完成一个巫术。长白山的男人都会这种巫术,各自都在其中扮着角色。那些男人下山时也许想好了回家如何向女人炫耀,但他们绝不会说出自己曾经是怎样的战战兢兢。 他那两条精瘦的腿已有30多年的跑山经历,这个经历使他成了一个很有沧桑感的男人。他做过许多年的把头。把头必须是品格纯正的男人,每一次放山归来,由把头主持公道,将所有的山货按人均分。放山的队伍很小,一支队伍就有一个把头。所以在长白山地,像他这样的男人很多。这是一个独特的人群,这种纯朴显得遥远,如原始时代的狩猎者,闪烁着人性最初的光芒。 可那男人说,一切都是老把头留下的。我就想,那是个多么神秘的老人,他在创造山规的同时也创造民风,创造女人和孩子,让女人安守本分,过知足常乐的日子,让孩子充满梦想,梦想这山里有无尽的财宝,要做那个憨厚诚实的老二,不要做那个贪财丧命的老大。老人是神,最终操纵着放山的男人,让他们在大山面前永远地虔诚,永远地做大山的朝拜者。老人是大山的寓言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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