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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语东北2》
第1部 第2部 第3部 第4部 第5部 第6部 第7部 第8部 第9部 第10部 第11部 第12部 第13部 第14部     共14部

                                                     老沟

  初识金子,是母亲耳朵上的一对耳环。
  母亲四岁那年就被外祖母给扎了耳朵眼儿,先是戴上一对银的,出嫁那天,换上了金的。出嫁不久就遇上土改,父亲家族里的男女老少全被看管起来,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也被拿出去分了。母亲先听到了风声,就把那对金耳环装在出嫁时穿的一双皮鞋里,连同几件勾云描凤的旗袍打成一个包袱,趁天黑藏在碾屋的碾盘底下。事过之后,家里连一根烧火棍都没留下,她那个包袱也早已不见踪影。母亲从此就一直怀念那对金耳环,她的耳朵也一直那么空着。母亲以为那两个空着的耳朵眼儿慢慢会长死,没想到它们一直就透空地等待。后来就是我记事的时候,只要街上来了货郎担子,母亲一定快跑出去,看花线,看胭脂,主要是看首饰。首饰全是银的,那银耳环也很漂亮,母亲就是不买,宁可让耳朵空着。终于有一天,货郎担子里有了一对金耳环,母亲先是把它含在嘴里咬一咬,然后就掏钱买下了。我最早看见的金子,就是这对耳环。
  当我也长成一个女人的时候,有段日子曾经比母亲更痴迷金饰,好象做个女人,就得有金子做的首饰。我从这个体验里理解了男人数点金币时的那种小心,看见金砖金条时的那种贪婪。在金子的光芒里,男人女人都是怪物。金子永恒,人不永恒,这或许就是人比金子可悲的地方。
  在去老沟之前,我真就是这样,只熟悉亮闪闪的金子以及金质的饰物,从未见过淘金者。我只知道东北有大豆高粱石油煤炭森林猛兽,不知还有金子,只知道东北有牧人猎人垦荒人伐木人采参人,不知还有淘金人。当我一直向北走到漠河,走到老沟,走到被金子镶边的黑龙江,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富饶和肥沃,才终于明白东北为什么拥挤了。
  
  那个早上,我从加格达奇坐火车去漠河。去漠河是为了去北极村看白夜。因为还不到白夜,许多旅行者便滞留在漠河县城。第二天傍晚,我在漠河大街上闲逛时看见了黄金局的院子,便冒昧地走进去。那间大楼明亮而且干净,局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看一本什么书。他属于那种风度和修养都极好的男人,当他终于弄明白我是私人性的寻访,立刻变得像一个熟知掌故的老人。
  他告诉我老沟的故事。
  老沟是一条河。在大兴安岭,老沟这样的河纵横交错。每条河都有金子,老沟金子最多,却不动声色神态安详地流淌到上个世纪末。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一个鄂伦春猎手在河边葬马时发现了几粒罕见的金块。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江对岸的俄国商人,俄国商人又将这消息传到阿穆尔和西伯利亚,于是那些无事可做的沙俄游民乃至罪犯蜂拥而至。据《黑龙江述略》载:至光绪十年,俄人在漠河招集中俄人四千多名,造房七百余间,立窑五百余所。也就是一夜之间,老沟河两岸有了旅馆、浴池、面包房、游戏场和东政教堂。老沟一时被叫成“热尔图加共和国”,“阿穆尔的加利福尼亚”。
  老沟成了殖民地。
  当年的哥伦布麦哲伦完成了地理大发现之后,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英国人便在非洲亚洲美洲的新大陆一次又一次登陆,这群持枪的淘金者将大量的黄金、香料、象牙运回欧罗巴,大西洋沿岸便因为财富从天而降而商市繁荣物价上涨。这情景让俄人嫉妒坏了,他们从乌拉尔山西面翻越过来,就是想淘金。他们曾经向鄂伦春猎手葬马的地方走来,但不知那里有金子。于是就大量地占地盘,就发生了康熙年间的中俄之战。后来因为有了尼布楚条约,俄人才退到贝加尔湖以东。然而,中国人绝没想到,事过二百多年,老沟成了新大陆,它终又落入俄人之手,并被粗暴地掠夺了。
  这或许就是老沟的命运。从古至今,这世界凡是可以找到黄金的地方,都有类似的故事发生。黄金是血色的。
  在老沟河边,有一条废弃的古驿路,它原本是康熙时代修的一条传报军情的战争之路,从墨尔根直至雅克萨。雅克萨战争结束,驿路也随之荒芜,老沟就变得遥远。俄人这次是悄悄摸进来的,当他们已经将老沟翻个底朝天,黑龙江将军文绪才发现对岸有人过江了,才下令清军去捣毁那个热尔图加。
  一八八七年,从那条荒凉的驿路上,走来了一位名叫李金镛的清朝官员,他怀揣北洋大臣李鸿章的保荐信,来漠河开办金矿。丢失的老沟,被强暴的老沟,带着伤回来了。当它变成自家的老沟,立刻就被从关内大量涌入的移民者充满,俄人遗留的商号,重新开张。
  老沟从此又有了一个名字:胭脂沟。关于胭脂沟,一说是因为老沟的黄金是专门给慈禧太后买胭脂的,每天有快马沿着古驿路一站一站地往京城里送,所以就叫胭脂沟。还有一说是老沟的妓女多,她们脸上的胭脂太厚,洗脸时将老沟的河面上漂了一层胭脂。这两个说法都对。老沟因为有金子,长满杂草的驿路上才又响起匆忙的蹄声,那条阴郁的战争之路才变成了著名的黄金之路。又老又丑的慈禧,那时正在请外国的画师给她画像呢,她脸上的胭脂自然是买的外国货,自然要快马加鞭地往京城送金子。那是一条九百多公里的崎岖山道,有三十个驿站,老沟是第十八站,有一直保留到今天的站碑为证。另外,有金子的地方,一定有女人。老沟从被发现那一刻起就有妓院,里面有俄罗斯女人,日本女人,朝鲜女人,更多的是中国女人。淘金者被金子吸引,女人则被淘金者吸引。那漂在河上的胭脂,其实是女人空壳的青春。
  这就是老沟的历史,老沟的往事。是老沟注定要经历的沧桑。
  
  淘金者没有名字,只有一副装扮。粗布做的衣裤,牛皮做的鞋。白天身上总是湿的,脸上溅满了泥点子,晚上则睡马架或地窨子。河水被搅得浑浊,他们就那么浑浊地喝下去。
  他们与采参人一样,淘金之前,要敬老把头。让我震惊的是,长白山采参人的老把头是山东人孙良,大兴安岭淘金者的老把头是山东人孙继高。两个老把头的生日又在同一天,农历每年的三月十六。他们敬老把头的方式也几乎一样,在老把头面前,他们都是跪着的。知道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情简直无法描述。这又是一个关于移民者的沉重话题。他们在遥远的关内,被金子诱惑着走进遥远的老沟,肉体是劳累和疼痛的,精神是空虚和浪迹的,需要一个或多个神来支撑,于是就找到了自己的孙姓同乡。眼泪和心事,只能交付给这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经历的人性的神。
  淘金者称自己“跑腿子”。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子行李,大姑娘腰--在他们看来,这是绝对动不得的四大宝。淘金者的私房全藏在那一卷破烂的行李里,为的回家。然而山高路远,一年四季有三季在泥沙里淘金,冬天又大雪封山,走的事情就搁下了。心一横,或聚赌,或与妓女纠缠,一个冬天,便将所有的私房花得一干二净。第二年春暖,只好又灰溜溜地回到金场。金场和妓院,是淘金者的陷阱,他们永远也回不了家。
  他说,二十年前,从山东来了个年轻人。年轻人的祖父曾在老沟给日本人淘金,光复那年逃回老家,却没敢带走金子,老人把用命积攒下的金子装了一个罐子埋在老沟。几十年过去,老人仍没忘记那罐金子,画了一张地图让孙子去找。第一次没找到,年轻人回去了。老人又画一张图,这次,年轻人没有白来,他终于在老沟的一片坟地里将那罐金子找到了。年轻人来去都很神秘,走后事情才传开,人们疯一样去那片坟地挖淘金者早年的藏金。八里房妓院的那幢旧屋,从未有人惊动过,墙上还粘贴着昭和时代的日本报纸,地上还有女人的绣花鞋,它们原本应该作为老沟的史记好好地保存,只因那个年轻人的到来而被掀了个屋底朝天......
  老沟的故事让我想起我从未去过的中国西部。我不知道西部有没有金子,只知道西部有黄沙,知道自古以来,去西部的路上也很拥挤。去西部的人没有一个是为了生存,为了金子,他们或是去寻找一种精神,或是为那种精神去死。老沟有金子,所以向老沟走来的人,脸上只有渴望和欲念,而看不见朝圣或殉道的表情。
  
  终于,去北极村的车队出发了。
  路过老沟时,所有的车子都停了下来。老沟一眼望不尽,两岸被森林覆盖着,沟里凸起的是淘过金的砂石,凹处是水。它显然已经被翻腾了无数次,却仍让人发疯。据那位局长说,在四十公里长的老沟底下,至少还可以筛出五吨黄金。这大约就是让人发疯的理由。
  沟里有几台小型淘金船,它们像是驻在沟里的人家,热热闹闹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公家的船已在前面采过了,它们将公家船采过的砂石再淘洗一次,老沟的金子是淘不尽的。我绕过砂石堆,靠近了一只船。船主是个胖子,穿着时髦的花格子夹克,他拿过一只搪瓷缸给我看。真的是金子!我第一次看见金子的原初形态,是屑,是粒,是那种柔软而又凝重的黄,那种让人想入非非的黄。胖子说,买这只船花了六万,这只船一年淘金能赚十八万。他的目光里也含着金。那个早上,许多人看见了他的目光。金是很能炫惑人的,人们围着那条船,围着那只装着金的杯子,忘记了走。
  我默默地向两岸的山林望去。那里有淘金者的坟,还有妓女坟。它们已经被掘得乱七八糟,掘墓者确从那里获得过金子,那些死去的人,终于被洗劫一空。淘金者从无中走来,最后仍然是无。做妓的女人,从男人怀里掏金,最后也是落得个一无所有。在这条沟里,这是两个不同的人群,却是相辅相成,相依为命。老沟是他们的生命之岛,却又是他们的葬身之地,这仿佛是上帝设的一个圈套。
  这个圈套永远存在着,至今仍有人向它靠拢。
  那天,车在老沟停留得太久。到北极村时,白夜已经快降临了。这一夜,北极村人在黑龙江边点起篝火,人们围绕着那通红的火跳舞狂欢,彻夜无眠。我想,老沟天天都是白夜,那些采金船的马达或许从来就不曾关闭过。
  以后的日子,我在大小兴安岭的沟壑里常常就碰见一条废弃的铁路,一个曾经施过工的飞机场。有俄国人的,还有日本人的。在一个叫纳金口子的地方有块已经被杂草和灌木覆住的墓地,远远只能看见一座残碑,沿石阶上去才知那是日本人竖的“殉职劳务者之碑”。谁能想象出当年纳金口子的残酷?那些梦想发财的移民者,最后给殖民者做了职业淘金者。如今他们那干枯的灵魂飘回关内的老家了,还是仍在这山野里徘徊?
  在纳金口子附近,我遭遇过许多今天的淘金者。他们没有老沟那般奢华,没有胖子那样的船,不过是用桦木杆支起一个简易架子,架子上安一个放大溜的铁槽子,柴油机抽水泵轰轰作响,疲惫不堪的男人穿着雨衣雨鞋站在水里掘泥沙。不远处即是他们住的帆布帐蓬,一条绳子上,晒着几件脏衣服。他们虽是现代淘金者,却仍用古老的淘金方式。只要有金子,他们好象并不在乎用什么方式。
  山岭之间,偶尔也有人家。房子低矮陈旧,看不见有人走动,只等炊烟升起了,才觉出一丝搅动。我问同行的朋友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淘金的人,走到哪里都住不长久,他们不舍得花钱盖一间好房子。
  今天的淘金者是昨天的淘金者后代,他们虽然在这里安下了家,仍然还习惯于流浪和迁徒。他们永远不知家在何处,永远行走在欲望的荒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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