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除夕夜 |
作者:达理 |
    最后一个顾客是六点半来的,并且根本不是来吃饭,而是来买醋,那是一个穿红戴绿,打扮得像朵花儿似的小姑娘,脸蛋冻得通红,跑得气喘吁吁,胖胖的小手连瓶口都攥不过来。     “叔叔,卖我一瓶醋吧。”小姑娘仰起脸,把瓶子递给崔明, “妈妈要做糖醋鱼,我弟弟把一瓶醋都打啦!”     崔明进到里面的灶间,给小姑娘倒了一瓶醋。按理说,他这家个体小饭馆是不允许代卖副食的,可今天是大年三十,人家等着急用,就算让工商管理局查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非是故意找茬儿。     小姑娘接过醋瓶,喊了声“谢谢叔叔”,便一溜烟儿跑远了。崔明捡起小姑娘扔下的一小团纸币,展开一看,竟是五角!他连忙追出门去,小姑娘早已无影无踪。一瓶醋只要一角钱,小姑娘回家该挨骂了。崔明估计,她家的人一会儿可能来找的,就是不来,他也要设法如数奉还。他在除夕晚上照常营业,不是为了这样赚四角钱,而是为了正当地赚四块,甚至是四十块!对于他的这种“野心”,傍晚时,他的“女店员“金小翠曾和他发生过一场激烈的辩论。     “早跟你说多少遍了,大年三十的,谁不在家吃团圆饭,上你这儿来扔票子!”     “那不一定,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     小翠把一盆洗抹布的碱水倒进污水槽子:“就算有几个,你能赚多少?”     “多了更好,少了不嫌。”     “你这人,真犟眼子!”小翠系好墨绿色羽绒滑雪衫的钮扣,两手揣进衣袋里,嗔怨地望着他,“关门得啦,跟我回家过年去。”     “你走吧,我不去。”崔明低声咕噜了一句,拽下白毛巾擦着手。        “你……”小翠犹豫了一下,“你不去,我爸可该生气了!”     小翠的父亲是这家饭店掌勺的大师傅。他四点多钟就把火封了,留下两个年轻人打扫卫生,自己先回家做年夜饭。     早在几天前,金师傅就向崔明发出过邀请:“你既然不回北京了,就上我家过年吧,省得光剩下我们爷儿俩,怪冷清的。”     可崔明每次都只是笑笑,却没点头答应过。     “快走啊,我爸该等急啦!”小翠催促着。     “我不去。”崔明用抹布仔细擦着桌子,头也没抬,“你先走吧,好给金师傅搭把手。我今儿晚上,还想多招呼几个客呢。”     “你就知道赚钱!”小翠赌气地背过脸去,系上了一条月白色的拉毛围巾。     “赚钱有什么不好?凭自己力气。”     “你心里,只有钱!”小翠把长长的围巾往脖后一甩,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哐地一声,大门被她摔得山响……      天黑下来,路灯亮了。 崔明走到门外,把门灯打开。顿时,头顶上“迎客来饭店”几个大字豁然显露,驱散了周围的夜色,也驱散了崔明心中的不快。    小翠的赌气,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他对今晚的生意把握十足。“迎客来饭店”地处火车站前,紧挨这座海滨小城的闹市中心。平日因有“海味餐厅”等几家大饭店吸引顾客,崔明的小店难以施展。今晚国营买卖全部闭店,这就使他有机可乘了。他不信除夕夜街上就会杳无人迹。特别是入夜后,将有六列客车进站,焉知其中没有饥渴难耐的旅客来光顾他的小店?迎客来,迎客来,唯有此家门大开。崔明断定今晚一定会宾客盈门的。     然而,自从小翠走后,整整一个小时,只来过那个买醋的小姑娘。     崔明隐隐感到有点饿了。看着灶间条案上堆满的鸡鸭鱼肉,干鲜海味,时令菜蔬,他却一样也不想做——倒不是不会。营业半年多来,他跟金师傅学会了爆、炒、熘、炸,即使海味全席,也能对付一气。但是现在,他一点兴致都没有。他学手艺是为了给顾客烧菜,是为了赚钱。若是自己做了吃,那不得白赔了吗?     他舀了两勺预备兑汁用的老汤,下了一碗挂面。吃下来竟是满头大汗,这才觉得店里太闷热了。后院的锅炉房里,鼓风机还在呜呜叫着,恐怕今天要叫一夜的。     下午,他们这座大楼居民委员会的耿大婶来收钱,每家至少交五角,慰劳烧锅炉的师傅。说来也不易,大过年的,人家不能跟家人团聚,跑到这儿来,烟熏火燎地忙乎一宿,多赚点儿也是应份的。四点多钟的时候,崔明从后窗看见,锅炉工柴师傅从耿大婶手里接过一沓零票子,大嘴乐得咧到了耳根子,罗锅背弓得更厉害了。全楼二十八户,能得十多块,加上今天的双工资,柴罗锅这一夜二十块还挂零呢!     “我还不如他吗?”听着呜呜作响的鼓风机,崔明更觉得烦闷,他走到窗前,打开了小气窗。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燥热的脸上霎时凉丝丝的。透过小窗口,崔明看了看远处火车站楼顶上的那面大电钟。橘黄色的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从哈尔滨方向开来的快车,应该在十分钟前进站。可是,怎么没见大批旅客拥出车站呢?崔明这才想到,除夕夜的列车恐怕是没有多少人坐的。前些年,他每次从知青点回来过年,不也是在腊月二十三之前就到家的吗?     街上愈发显得清冷起来。远近各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就连平日不绝于耳的有轨电车的当当声,也难得一闻了。     崔明多喜欢听那铿锵悦耳的当当声啊!那是从小就听惯了的。在他幼时的记忆里,最美妙的时刻,就是在阴雨连绵的夜晚,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和在雨声中变得格外圆润而清亮的当当声,沉沉地睡去。时而从电车顶部爆出几朵电弧光,蓝瓦瓦地照进屋里,也照进他的梦里,使他的眼前现出绚丽的七彩长虹。他多少次梦见自己穿着白色的船长制服,站在远洋轮的驾驶台前。阳光明媚的码头上,妈妈和妹妹挥动着鲜艳的花头巾,欢迎他远航归来……     他曾在这间一楼临街的屋子里,做过多少用五彩光环编织起来的美梦啊!然而,现在这间屋子已经变成了“迎客来”的小餐室。他独自一人,伴着这看着他长大的“空巢”,度过清冷的除夕之夜。     他忍不住把手伸进衣袋。那里藏着一份电报,是妈妈三天前打来的,让他回北京过年。崔明的父亲是在北京工作的外科医生。春天里,爸爸妈妈二十多年的两地生活终于解决了。妈妈调往北京,正在念高中的妹妹,可以和妈妈一起走;而崔明却在念电大,如果跟妈妈走,就得退学,同时还得退职——上电大前,他是妈妈所在机床厂开办的一家知青饭店的服务员。妈妈舍不得把儿子留在这里,但崔明不肯废弃学业,也不愿丢掉已有的四年工龄,更难以离开他的女朋友白琳。     他们是在知青点里认识的,至今都快八年了。白琳的爸爸是局长,那时正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走“五·七道路”。还是个孩子的崔明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着白琳,而白琳这个娃娃脸圆眼睛的姑娘,犹如一只孤苦无依的小猫,深深地依恋着他。     回城以后,白琳当了一年的汽车售票员,然后就调到交通公司工会坐办公室了。她对崔明没有变心,只是不满意崔明在知青饭店里端盘子。     “今年,你再考一次吧。这回不报理科,报文科。”白琳依偎在崔明怀里,轻声喃喃着,用充满期待的眼睛望着他。        崔明抚摸着姑娘柔软的长发,无言地吻了吻她光洁的前额。连他自己都感到,他吻得竟那样忧心忡忡。他已经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落榜了。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小山村里,她并没有嫌弃他是个扛锄头的知青,可现在,为什么偏偏非要逼着他去考大学呢?     后来,他终于考上了电大。在崔明看来,他上电大,是为了白琳;若是退学,就等于失去白琳。这不行。白琳已经是他的人了。那年夏天,在知青点苞米垅旁看青的小窝棚里,她就成了他的人了。这件事,他怎么对妈妈说呢?     当妈妈非要带他走时,他才鼓起勇气问妈妈:“你和爸爸两地生活二十多年,难道非要我和琳琳也像你们一样吗?”     妈妈不再说什么了。儿子长大成人了,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做母亲的,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妈妈带着妹妹走了。留下了崔明和两间空荡荡的大房子。在这里,崔明度过了多少难忘的时光!特别是每年春节,爸爸从北京回来探亲;一晃十多天,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笑声。除夕之夜是欢乐的顶峰。全家人都穿着最好的,吃着最好的。包饺子、放鞭炮,欢天喜地地围在收音机旁,等待那新一年到来的钟声。可今年的除夕夜,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他有点儿后悔了,也许应该听妈妈的话,回北京去过年的。     他觉得闷得慌。想起中央台今晚播放春节联欢会,便去打开了电视。联欢会正演到斯琴高娃逛白塔寺,后边跟着一个冒傻气的“阿Q”。崔明没看懂是怎么回事。屏幕上的雪花干扰很厉害,这是后院锅炉房的鼓风机造成的。接下去是郑绪岚的独唱。歌声一起,屏幕忽然变得清清亮亮。这一定是柴罗锅把鼓风机关掉了。看看表,还不到十点。     “老家伙,真滑头。多拿钱还不肯多出力,这么早就下班了。”崔明在心里嘀咕着,忽听门声一响,一个弯曲而瘦小的身影钻进来,正是柴罗锅。     “完事儿啦,柴师傅?”崔明大声招呼着,迎上前去。几个月来,他已养成了在任何情绪中都能热情待客的习惯。     “早着呐。”柴师傅拽着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黑乎乎的鼻孔,“回水都快八十度了。我压会儿火,炼渣子,烧自然风。”     崔明从桌下抽出一只小折叠凳,顺手抹了两把:“柴师傅,快坐下歇会儿吧。今儿晚上烧得真够热的。瞧,我把小气窗都打开了。”     “不光你。刚才我瞅了一遍,差不离儿全开着哪。”柴师傅对自己的功绩非常得意,“要不,我心说歇会儿,上你这儿来喝两盅。” “正好,我这儿才进的凤城老窖。”崔明从柜台里拿出一个造型别致的方形酒瓶,外罩透明玻璃纸,瓶嘴上系着红丝带。他把酒往柴师傅跟前一放,指着商标说:“您瞧,这上面还印着外文呢,出口的。”     柴师傅抓起酒瓶子,眯着老花眼,左看右看,顿时兴奋起来:“好哇,这是我老家的酒哇!怨不得这些年见不着了,敢情是出口啦!多少钱一瓶?”     “四块二,这还是批发价儿。”其实,崔明是以每瓶三块八的价格从外贸托人买来的。但日后还得还人情,这不得从酒钱里找吗?     “好家伙!早先不到两块啊。”     “能比吗,柴师傅?没听人家说吗?现在的一块钱,就顶在早的四毛六。”     “倒也是啊!”柴师傅颇有同感地叹口气,寻思一会儿,伸出沾满煤灰的两个手指头,“给我来二两。”     “好哩!”崔明说话间端来酒杯,摆上了筷子和小碟。      柴师傅一愣,把筷子推开说:“喝口就得了,不吃啥了。”     “唉,这么好的酒,干喝多没劲!”崔明又把筷子摆回来,“先给您上个拼盘,您先咂摸着。呆会儿,我再给您熘个虾仁?”     “可别啦!”柴师傅连连摆手,“来盘花生米得啦!”     “瞧您,”崔明仍不放松攻势,“大过年的,干嘛那么委屈自个儿?说实在的,今晚这会儿,谁跟前不是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再说,您又不是没有钱。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柴师傅乐了:“看样子,你小子今儿晚上不让我破费点儿,是不让我走了。行,给我来个拼盘吧!”     崔明应声捡了一个大拼盘端了出来。     白斩鸡、海螺片、熏鱼、松花、青豆,海蜇皮……摆成一朵大梅花,五颜六色,令人馋涎欲滴。     “这得几块钱呀?”柴师傅举起筷子,才想起问价儿。     “您先吃着,完了再算。”崔明亲自给他斟上酒。     柴师傅无可奈何地笑着:“你是不用着急,知道我今儿晚上兜里头有。还有你小子五毛钱呢,你横是有心想再赚回去。”     “瞧您说的。”崔明一点儿不恼火,“您老三十晚上不在家过年,给大伙儿烧锅炉,多赚点儿还不是应该的。”     “话可别这么说。”柴师傅啃着一块鸡翅膀,“我可不是图那几个钱。若讲排班,今儿晚上该小严来烧。他刚有了个对象,想上姑娘家过年,跟我商量换个班。说句心里话,我真不乐意换。我这么大岁数了,过一年少一年,正赶上大闺女、二小子又全从外地回来,都巴不得全家子团聚团聚哩!可寻思着,干咱这行的小伙儿,处个对象也不易,还是成全他吧。我老头子怎么也好说。反正年三十晚上炉子不能停火,谁家过年,不愿意暖暖和和的?”     崔明一听,顺势劝道:“照这么说,您老风格高哇!更该自个儿好好犒劳犒劳。干脆,我再给您来个松鼠鱼吧?年年有余嘛!”     “不成不成。”柴师傅下意识地捂住了衣袋,好像怕钱自己会飞出来,“我多少得留点儿,明早到家,还得给孙子、外孙女发压岁钱呢!”     电视里王景愚正在表演“吃鸡”。一根鸡筋没咬断,在桌上绕了一圈,拿钉子钉住,再用钳子夹断。     柴师傅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吃鸡呀?我还合计是拽钢筋呢!”     崔明乐得前仰后合:“您放心,我做的白斩鸡,肉嫩骨酥,下口就化,您觉出来没有?”     柴师傅用筷子拨拉几下说:“烂是够烂的,可就是没几块正经地方。” 崔明顺手调了调电视机的对比度,解释说:“您老这就外行了。下酒的菜就得有啃头儿。您想吃有肉的地方,我给您来个辣子鸡丁儿?那可全是鸡肚白。” 柴师傅用筷子头点着崔明说:“你小子真会掂量,一只鸡能派多少用场?赶明儿准保能发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