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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子你别发芽 |
作者:董桂萍 |
旧历腊月二十三,大草房没席的土炕上姥爷正在吹箫。箫声瑟瑟。他把那条瘸腿搁在好腿上,悠悠扬扬地打着节拍。草门帘子一晃,大舅从伊东家背回一袋子发芽的陈麦子。姥姥偏腿下炕,在黑洞洞的大铁锅里炒苞米花似的翻来颠去烘烤着,然后拿到碾房里轧,初一的干菜馅饺子就指望这发芽的陈麦子。
望着笸萝里那堆青绿色发粘的白面,姥姥笑了,高颧骨下的皱纹像走不尽的旷谷。窗外是飘飘的大雪花。姥姥想起伊庄人最爱听的那个“下了白面”的冬天神话。
那年我妈12岁,身上的衣裳像袈裟,脑后的小辫像根秋后的粳羊草。她问妈:初一的饺子是啥馅?姥姥说:和去年的一样。唉!我妈叹了口气,咋就年年都是干菜馅。
这时门被扬雪的冷风推开了,白毛女雪样的幽灵在雪的黑土地上徘徊。是仙姑化缘来了吧。姥姥从还温热的铁锅里摸出那两只孵蛋似的粘豆包,放在窗外的窗台上。只见雪花一阵地紧密,门被风关上了。小舅趴在窗上一看,积雪的窗台上只有几条纤细的指痕。妈,仙姑,是仙姑!小舅比吃了粘豆包还欣喜。
傍晚,伊庄白茫茫的上空响起一阵脆亮的爆竹。伊家的二少奶奶不晓得为什么吞了绣花针,伊老爷满脸清白无辜地宣称要重葬。只是伊家上百口人丁没一个敢坐在长明灯下为20岁的冤家守灵。这伊家豆蔻年华的二少奶奶出身贫寒,却生就一副花容月貌,只二斗陈麦子就被花轿子抬进了有炮台子的伊家深宅。二少爷亦是潘安貌,整日诗书不倦,只憾先天无足,像棵没根的树不能自主。伊庄人没有谁听过一声二少奶奶的莺声燕语,也没有谁幸睹过她的芳容。伊老太太骂她是狐狸精。二少奶奶自从过门来就被无足先生深锁在寝房里藏娇,连门槛都迈不得。
姥姥迈着一双大脚去守灵,膝上的两块浅色的补丁像两扇关紧的门。三斗洋面哪!姥姥在心中说,守三天灵算个啥,人还不就是那两条道,不是生就是死么?能让孩子们在年初一吃上洋面饺子才是活路。
姥姥满怀信心地走进灵棚,满怀信心地坐在罩红绫子的二少奶奶娇身玉体之侧。那双玉笋般的小脚把红绫子苫单顶出两个小山峰,正和姥姥仁慈的目光平视。姥姥说:冤家,你咋小小年纪就奔黄泉不怜你白发娘哭瞎双跟可怜见你黄花的年龄黄花的命没积下子嗣日后有谁为你孤坟添土一抔只有相伴黑鸦和屈死的鬼绣鞋无跟罗裙不随无人再赏你月貌花容只听得三声炮响哎呀呀我的小冤家阎王大爷已催你上路乱葬岗上夜夜听黄风……
蓦地,大团雪花撞开了正堂黑漆的门,那供桌上的长明灯就像个弱女似的晃晃悠悠要倒下,姥姥伸手一罩,就听得红绫子下面发出一声叹息。
姥姥吓得激灵一下站起来,那冒黑烟的长明灯火把她蚕壳似的大拇指烧出一个水凌凌、亮晶晶的大泡,姥姥用嘴吮了下,竟有一股子桂花油味儿。姥姥四下张望啥也没有,门外黑黑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姥姥望着门外发呆,冷汗顺着她光滑的发髻小潮虫似地爬进胸脯。莫不是仙姑化斋来了?姥姥掏出大襟下那个伊家厨娘偷塞给她的白面馒,掰了一半放在窗台上。这时听东屋伊老爷拖了声音喊:老吉婆子,你咋还不大哭大悲,你干啥来了,精洋粉就那么容易赚么?
姥姥咚地坐在麻袋片上,叫一声“小冤家”,那伤心的泪就哗地流下来。叫一声小冤家,你躺在红绫下面好安闲,不知黄纸烧了三千遍,不晓窗外落雪花。自幼无娘你偏遇狠心的后妈姥姥哭起了自己,一双大脚无人给裹扎。打柴打在十二月,推碾子推到三星斜。那天有个戏班子来唱戏,戏目就叫《鞭打芦花》。唱的是后娘给自己的孩子做罗纹细布厚袄絮棉花,给前窝的贱女麻袋片里塞芦花。腊月寒风里两个孩子去打柴,穿棉花的桑树枝子打了一大背,穿芦花的拾了把羊草冻得直打牙。后妈去爹爹面前告黑状,说她们都穿得暖暖的,拾得柴禾可不一样。爹爹一看羞恨气难当,抡起马鞭打贱女,一阵阵鞭声,一阵阵芦花。爹爹一看泪满面,折了马鞭问苍天。每次看戏我都昏倒在戏台下,天底下谁不知伊庄的贱女,伊庄的后妈……
第二天早上姥姥从灵堂走到门外,天哪,她看到那两块白面馒馒硬梆梆地冻在窗台上。不是仙姑。姥姥抬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闻到一股子浓浓的桂花油味。
姥姥去伊老爷面前说:伊大爷,昨夜我守灵到二更天时,门突然开了,风把长明灯吹得直晃,我去罩灯时听苫单下“唉”地叹了声气,吓得我……伊大爷,二少奶奶莫不是屈死的? 你混说个球!伊老爷白了脸,手上的水烟袋啪地掉在地上。老吉婆子,你活人说鬼话,再混说我连一撮面都不让你拿,算你白守!
伊大爷……
姥姥在长工屋里喝了碗烫大 子,这时大少奶奶满面含笑进来。她用白的纱绢子拄着丰满的下颌说:吉娘,我们二少奶奶平日和气贤慧,想不到这样命薄,真是让人心疼呵。她用白纱绢擦了擦干燥的眼窝,说:可怜她连个后嗣都没有,这幡都无人打,我本想让我们儿子小金子给婶娘打幡,也尽尽孝道,想不到他昨天夜里病了,烧得烫人,八成是伤寒,吉娘,您看……我们老爷子正为这事着急哪!我就说了,让守灵人打不也是顺理成章么,他们都说行,吉娘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小金子吧,我有五双绣花鞋,一水新的,我穿大了点,您拿回去给妹妹穿吧,我还给您二斗洋面。
姥姥说:我不能。
怎么不能!伊老爷说,老吉婆子你识相点,别忘了你早上混说了什么,当心村公所的伊大棒子抓你家吉大做劳工。
姥姥身披重孝,两眼如干枯的井。冤家呀,姥姥跪倒在二少奶奶的灵柩前,长歌当哭。
被大雪快压塌了的草房里,姥爷对掀帘子进来的伊斯人说:伊二,你大爷家正出殡,你不在家帮着忙,咋跑到草房子里偷闲?伊二颠了颠衣襟里那堆黑乎乎的冻梨球儿,大叔,看伊二孝敬您老来了!咋帮忙,咱一个远房侄小,在人家门下混个狗食吃就不错了,大场合还用得着咱靠前,别狗戴孝帽子进灵棚假装近枝了。伊二就爱听您吹箫了,来来,丫头、小子吃冻梨。吉大呢?姥爷说:一早就出去了,八成打柴了吧。
喇叭声咽。
箫音袅袅。
姥姥说:冤家呀,拿着纸钱奔黄泉来世不愁没有金银山黄泉路上多洒点地狱门前不过关……
姥爷吹:苏武牧羊北海边萋萋秋草十八年白发娘望儿归望儿回故乡……
吉大!吉大……伊家长工小二黑子满街筒子唤吉大。
姥姥满面苍苍。
姥爷情深意长。
吉大!吉大……
伊二说:大叔您吹得叫绝了,胡老板戏班子里的白箫箫不如您一个小拇指!这个!伊二向姥爷翘了翘大拇指。大叔,再来个“孟姜女哭长城”,听人说您最拿手了。正月里是新春二八女子思情郎,千里寻夫夫不见,孟姜女哭声恸长城……
冤家呀在世时不见你桃花面上黄泉老妇为你引车辇恨不能借这炮声随你去老妇怎还有面在这世上与人同言……
吉大!吉大……
一颗冻梨球儿咕噜咕噜滚下没沿的炕。伊二说:丫头、小子快抢!我妈站在炕沿边木木地不动。小舅猫似地窜下炕,麻袋片裙裾似地飘呵飘。小舅说:最甜!冻梨球儿在他洞一样的豁牙上磨来磨去。
姥姥眼一黑,双手从无望的空中落下,喇叭爆竹纸钱孝子盒……便离她遥远了。摔裂的破瓦盆被伊家女人抢得一干二净,谁抢得最多谁最有福。大少奶奶抢了个大块,乐颠颠地跑回家,给炕上翻筋斗的小少爷压在枕头下。
吉大!吉大……
小二黑子从村头的谷草垛里拽出发昏的吉大。
吉大你死啦我找你找了一百年你妈给那狐狸精披麻戴孝打幡你死啦吉大!
什么你说!吉大一掌劈死了小二黑。你说啥?你说啥?哎呀妈!
吉大你死啦,快去吧,你妈披麻戴孝给那狐狸精摔孝子盆……小二黑子用脚把黑土地上那粒雪白的牙跺进冻土。你死啦吉大……
姥姥躺在伊家长工屋里,面前是一斗荞麦面。伊老爷伊圣人说:快走吧,老吉婆子,家里就剩这点面了,都给死人蒸上供馒头了。为了你还能现去碾子磨,谁都知道老吉婆子你有副菩萨心肠,不会计较,快回去吧,我们伊家要过年了。吉大嘛,明年还可以到我这混饭吃……大少奶奶说:这儿几双孝鞋,你拿回去用灯烟子抹抹当好鞋穿呐。面是没了,我们二少奶奶在阴间可有馒头吃了。嘻……
伊二侧头倾听。
听什么呢?伊二,姥爷说,咱爷俩今天可是高山流水。我该走了,伊二下地就走。姥爷一把拽住他:别别别,我正兴头子上呐,再来个”小孤孀上坟”。得了吧,老吉头子,我还得赶回伊家赶那顿送殡饭哪,猪肉熬粉条,二八女子思情郎啷哩啷哩啷啷。
姥姥迈一双大脚走在冬天的雪路上,那乌黑光亮的头发竟“唰”地一下全变白了。姥姥一点都不晓得,只觉得天地从没有过地白,连一个小乌点都不曾有。姥姥唱:一阵阵鞭声一阵阵芦花一阵阵芦花一阵阵泪流下贱女不喜金来不喜银就盼有个红泥火盆烤热结了冰的泪花……
姥姥那年三十九。伊老太太说她是一朵插在粪堆上的花。
吉大你死啦!小二黑子拼命拖着向伊家深宅奔去的吉大。吉大你放下钐刀别像头野牛胳膊拧不过大腿别难为你妈了这事就咬在牙齿里吧。
黑小子!大舅揪住了小二黑的瘦膀子啪啪地给自己十来个大嘴巴。
吉大,你干啥?姥姥怀抱一个烧纸包,温和宁静地站在野牛似的吉大面前。
妈呵你是咋的了?吉大吼了声扑向姥姥,撞翻了那只流泪的烧纸包。灰黄的荞麦粉随雪花翩翩地寻找寒冬腊月去了。三层黄烧纸像风中三只流浪的破草帽。
吉大!
妈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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