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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乐观的错觉 |
作者:姜涛 |
    达迪出走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当时我正在画室,毕业创作当然很重要,我绞尽脑汁地构思小样,但画面越看越没指望,干脆用刀刮得一塌糊涂。天气真糟透了,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就觉得肚子里有股霉气。旁边有人在放“红高粱”找力度,这时叶子在门口喊我,说有人找。我回头见是乔乔,便说你进来吧。其实当时我挺高兴的,但我不能表露出来。就说你进来吧。     结果乔乔就告诉我她哥哥出走的消息。我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换过衣服就来。往外走的时候,老蒙在身后说,哪儿搞的妞屁股满棒的。我说去你妈的。     和乔乔在树底下站定,她就开始稀哩哗拉地淌眼泪。我说你别哭别着急看把妆给整完了。没想到她更来了劲,把头抵到我胸上开始抽泣,那时候我后脊梁有一阵酥痒,我想这场面我期盼好久了。但这只是一瞬间,我拍她肩说别哭听话别哭,我的安抚充满了责任感。     把乔乔打发走之后,我就骑车去医院。我觉得应该查查病历卡,问问主诊大夫。我飞快地蹬着车,脑袋里转得也不比车轮慢,我想这可真是、真是够戏了,怎么突然就来这么一出?以往跟达迪满世界里找精彩故事,找不着,却冷丁就来个够劲的,简直太够劲啦!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亢奋,觉得实在是不好,便逼迫自己收敛了。     大夫说尚未确诊。他使劲瞪着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看他拿腔拿调的样儿我感到面熟,记不起像院里哪个教授或电视里常见的一个官员。也不知这些大夫怎么搞的,碰上这种病症总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似乎这就叫人道主义。而事实是——他们越是半含半露病人就越是深信不疑,随后就坍台。     想象不出达迪是怎么离开诊室的,我总觉得不会太痿。他肯定会表情幽默地冲大夫笑一笑,然后慢慢转过身,抬手提提茄克衫的短立领,从容不迫地走出去。目光坚毅,脚步沉稳。这样说很容易让人想起赴刑场入虎穴视死如归什么的,但对达迪我完全有信心。     我又折向达迪家,进门见他妈妈也是眼泪汪汪的。我自作聪明地去翻达迪的抽屉,把手稿什么的翻得乱七八糟,我明白什么也找不到,但还是希望这份忙忙碌碌煞有介事的劲儿给老太太些许安慰。差点惹了乱子,我是说我从抽屉底层翻出一打儿童不宜家长也不宜的画片,我赶紧把它塞进裤口袋里。     坐了一会儿我便走了。     重新溶进雨里,浑身浇得透湿,却有燥热难当的感觉,一颗心跳得很有力度。我知道自己又他妈犯邪了,脑袋异常活跃,想翻跟斗拿大顶,甚至直想笑。其实我已经听到自己的笑声在雨里湿溻溻地传开,纷纷贴到街上的汽车和行人身上。     心里想骂自己,就想起了同学中流行的那句话:好啊好啊好啊一群王八蛋。     很早以前达迪就跟我提到那个肿块,现在看来果真是应验了。那是一个燠热的夏夜。我们喝了几瓶啤酒,兴之所至便脱了个精光。当然,我们之间决无同性恋倾向,最起码我可以单方面担保。对于男人体我缺乏智慧,课堂习作向来未得过高分,跟达迪之间只不过是像品评一匹马那样相互调侃一番罢了。       记得达迪还为我某个器官作了首诗,其中一句说:“永远保持你倔犟的个性。”把我乐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达迪扭过身子稍稍抬起右腿,我就看到他侧髋骨上的那个肿块。有指甲大,微凸,黑褐色,很像一只蜗牛或什么动物的眼睛。他说那儿时常有一阵尖锐的疼痛发生,牵扯整条右腿,不会是个好玩意儿,他说,兴许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想打哈哈,但他说得认真,语气  人,不由我不信。
    由此我们便开始描述死亡,使我的房间顷刻充满死神的气息。     我说我要在临死前抽出自己的血浆,调上大红颜料画一幅《红色构图》,工具用喷枪,或干脆就用碗。我说达迪你想想用碗往画布上泼兑了血的红色是什么劲儿什么效果你想想。达迪的反应是畅快而痛苦地低叫了一声,婉转凄楚极富表现力,接着他开始设计自己。他说他只需要一年或半年的时间,把一生想说的话全说出来。他说自己除了有血还有排泄物呕吐物,估计用三百字的稿纸也要摞成等人高。     我清楚当时无论在他还是我都不是在说醉话,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醉过。很多个夜晚我们都是通过这种平静如水的交谈度过的,但是早上醒来怅然若失。我们心力交瘁地讨论爱情、死亡以及一切有意味的话题,实际意义只是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晚上。     因为对生的厌倦总寻找结实的绞索,因为对死的恐惧时常唱一首歌使自己嘹亮。这是达迪一首诗里的句子,我觉得对极了。当然以后他又写了许多哲理诗意像诗,但我能记住的就是上述两句,我认为是对生存状态的概括。完全应该有理由认为达迪是有才华的。     我曾劝他唱歌。达迪若当歌星形象将绝对帮忙,还有他妹妹。这种与生俱来的造化实在令人羡慕。但他不肯听我的,理由大家都知道,就是不想成为轻骑兵,而想制造点有份量的证明。也许他的悲剧性就在于此。如果我有他那副富有铜质感的嗓子,一定要去唱歌。     结果他就焦头烂额地去编他的破故事,忧郁的眼睛日益忧郁。下半夜三点突然发神经来敲你的门,进屋坐下就开始讲。什么两个倒霉蛋的隔得很远爱得很深,因为难得一见才摽着劲儿把贞操当信物死死守着,后来在极偶然极没理由的场合里——比如男的被先前的女友邀去听音乐,散场后又去花园里坐坐,女方趁此发起强大攻势;女的则在一个家庭舞会里多喝了几杯,又因思念男友之切之痛而向随便一个什么人倾诉,被对方利用了机会。反正两人在同一时间里跟不同的人干了,从此杳无音信。你猜这故事题目叫什么?达迪问我。叫《默契》。     另一个故事倒还可以,我在听完之后沉默了几秒钟,不过有点似曾相识。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男人和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共同建构了温馨的小巢,后来男人在一次事故中灭了火,他们在极度痛苦中十分理智地分手。但女人仍然来看男人,像以往一样把所有破碎的事情都讲给他,包括新找了一个男友。事实上她只把新友做为性爱对象,而丈夫永远是她的脊柱。但男人受不了她一次次推开屋门又关上屋门的重复,自杀了。不久,女人也自杀了。     当然诸如此类的故事全都没有问世。达迪的理论是:凡是写到纸上的都是旧的死的,而只有在口头上传播才显出那么一点点新和活气。也许有道理。     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我们的死亡设计是真实的。何况到目前为止,达迪只剩下这一次强硬起来的机会,我相信他不会放弃,会留住足够的时间完成等人高设计。或许,他会在旅途中给我发信。     我该想想自己的毕业创作了。     叶子进来的时候我没吱声,情绪实在是不够好。她也不跟我搭话,独自把那件自认美得没办法的肥大外衣脱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的草编垫上开始吸烟。     刚才我又陷入恍惚,总是不能相信达迪真去过医院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突变,觉得这种富有戏剧性的事件不可能找上达迪和我。     一切都毫无征兆,我心清气爽,食欲很好,也不做梦。达迪出走两天前还跟他一起去看了部新上映的奥斯卡获奖片,回来后又听了几本瓦格纳的摇滚乐。午夜时分送他走后,我倒是抓起那本据说能道尽天下玄妙的“梅花术”翻过,但直到我睡去,它仍没能给我一星点儿的昭示。这样想着就很沮丧,深感自己形同草木,未沾染半点仙灵之气。而问题的关键是我急于想把达迪的病和出走以及出走的结局确定下来,我准备为毕业创作制定一个新的方案。     叶子把烟蒂掐灭,转头百无聊赖地看着我,说:干吗那么垂头丧气像患了阳痿似的。我听出她话里有股火气,但还是不想吱声。     她被晾得没办法,忽地站起来满屋打转。我知道她有话说,八成是为那天乔乔找我的事,因而就成心想看她练。     乔乔比她漂亮这也很关键。     果然,她倚墙站住了。那个小骚鸽哪儿的跑你跟前玩温柔眼泪还一串儿一串儿的。我笑眯眯地瞅着她,没想到你叶子也落到这份儿上啦。我落到哪份儿我才他妈不在乎呢。我说是呀你应该心里有底,你没看她那腿比你差远去了。叶子脸上还笑着但眼睛已经冒火,是呀是呀一看那腿就知道没劈过,要不干吗跑你跟前哭该不是找你要损失费吧?     结果我先恼了。感觉好像是心上某个很嫩的地方给揪了一下似的。我说你别他妈瞎掰那是我朋友的妹妹他哥哥患了绝症出走了。     叶子沉默片刻,便走过来把我偎依,用脸在我头上轻轻摩挲。我觉得叶子乖巧就在这儿,她能一下就把你的心里落差填补上,所谓能请神能安神。     我被她弄得很舒服,闭上眼睛真就开始想达迪,似乎不这样太有悖情理。我想达迪现在不知在哪儿呢,兴许在车上,满眼忧郁地望着窗外。随后就想起去年秋天和达迪在京广线上,足有一天一夜没挨上个座位,像两条瘦狗偎在车厢过道里,有各种各样的脚从身上跨过来跨过去。昏睡的脑袋决不迟钝一再想到这毫无浪漫可言。后来编了一个故事,说是在人满为患的国土上正兴起一种现代意识,其表象是人们纷纷成立自杀俱乐部,为他人的幸福竞先自戕。        回忆真是很神奇,我竟有两行泪淌下来。叶子觉察了,用舌尖细细地舔。     我们很快便绞缠到一起,生命膨膨勃勃,状态无比美妙。我说叶子叶子叶子啊。         叶子拼命应和着样子有些像垂死挣扎,不久我就看到我熟悉的那种痉挛。     但是分开之后我就看到陌生。我觉得彼此之间无比遥远。我的手臂搭在她乳房上,看上去如一架极漫长的桥。这种奇妙的视错觉很像达利的画。我想只要我胳膊一松,桥就塌了。     叶子脸上红霞未褪,额上的发仍粘湿着,侧过身来搂住我。这时她眼里充满感激和迷醉并不奇怪,但我又发现了一种诡谲,我觉得她的满足里含有阴谋得逞的成分,并且我以为自己有什么被她窥破了。我完全输给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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