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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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
蚕花
路障
后窗
敬礼!妈妈
阵痛
除夕夜
干草
蓝天呼唤
年年相见处
夫妻粉
那一片泽地的芦草
无限乐观的错觉
空白地带
陈麦子你别发芽
石磨
秋歌
漩涡
七色潮
花季
台阶
老尤之侃(小小说二题)
八月
马凯的钥匙
谁能让我忘记(小小说二题)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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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
作者:张福麟


    老六跟四哥四嫂过日子。
    四嫂立于土墙外,朝“官道”朝乱石岗喊:“小六儿,来家推磨罗——”
    声儿亮亮地荡开,在阳光刺眼的晌午,在日沉西山的傍晚,老六望见那矮矮的身影,就撒开丫子蹦达,肉蛋儿一样地弹。
    四嫂念道:“小胖子儿,下馆子儿。白菜汤,漂细粉儿,粳米干饭咸鸭子儿……回家瞧媳妇儿,媳妇弯弯两道眉儿……”
    老六美美地就抱住磨杆。
    磨道光光,磨声霍霍,有苞米粒子磨,才有大饼子的香甜。小叔嫂子抖起精神,并肩转圈,追赶着美丽的理想。
    老六很怕苞米粒子被磨光,就抻脖儿瞧。    
    四嫂说:“小鳖脑瓜儿,老撞怀,想咂奶?”
    说起古时候有个包黑子,就是咂了嫂的奶,才没喂狗,长大了,做官了。
    老六缩了脖儿,闭眼转着想:长大就是做不上官,也天天让四嫂吃上大饼子,胖胖的,富态。心愿就这么许下了。
    后来四嫂就胖了,肚子顶着磨杆,腰就弯不下。
    老六就念:“大肚鬼儿,喝凉水儿……”
    四嫂并不和他逗嘴,挺难受的样子。
    四哥却喜,告诉老六,你小子快当老叔了,得像个老叔的样子。老六寻思,当上叔,四嫂能稀罕我?脸上便淡淡的。
    四嫂肚子装的不是娃,是个大包——好好的一个嫂子,突然就死了。
    前关屯屯规,未生养的女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四嫂就睡在房后坡上,孤孤地盖着一堆黄土。
    老六趴后窗,望孤坟,对四嫂说,俺的命真是苦呀。    
    四哥瘸,山上院里颠了两年,新嫂子进门了。       



    老六还跟四哥四嫂过日子。
    四嫂住东间,老六睡西间。东间炕上有席,墙上有镜子,有“观音送子”;地上有粮柜,有躺箱。躺箱是这个四嫂带来的,大漆,照着人影儿。
    老六滚土炕。炕梢,吊着葫芦仰着瓢,装菜籽、瓜籽。炊帚草,笤帚草,一年压一年,耗子就在里面下崽。磨立在地上,新四嫂不推磨,四哥就换上驴。驴粪尿味浓哄哄的,包着老六,老六便恨这新四嫂。
    才来时,四嫂病殃殃的,后来就返嫩了,像土墙外的小柳树,见风便摇摆。四嫂眼眉弯弯的,使老六想起老四嫂念的那“回家瞧媳妇”。可是四嫂不露笑面儿,不爱说话,不爱看四哥和老六。就寻思,这不爱,那不爱,何必来呢?心里没热乎气,就早早钻被窝,蒙了头,一一想着睡在老四嫂身边的情景。
    夜夜温习一遍,巩固着对老四嫂的怀念、对新四嫂的憎恨。这一夜,忽然被惊了——东间里干仗了。
    四哥腿不齐,就根据自身条件,使出各种巧劲儿,操各式动作,招犁赶车,扬场摞垛,砌墙盘炕,编筐窝篓……样样都极有水平。主家人有活儿,就受尊敬,有人缘,村人便称四兄弟,四侄子,四叔,很体面。
    可是新媳妇敢跟他干仗。
    四嫂呜呜哭着:“打呼噜,粗野……驴一样,驴!”
    草棚里的叫驴恰时长啸,声儿悲怆幽怨,如泣如诉。
    四哥立马披了褂子,颠出去,筛草,拌料。
    静夜里,小院便有一片咀嚼之声。 
    四哥顺便撒泡尿。再回屋的时候,就抱着被上了西炕。    
老六装睡。听那粗粗的喘气声,知道四哥心里正堵,却又不明白四哥为何如此软弱。
    四哥自然不是软弱,四哥有他的道理:人生在世,其实就像推磨。为着一口儿食,要做无尽的回环,直转到不知喜、不觉怒——是条龙,你也得盘着;是只虎,你也得卧下。初时,那叫驴多捣蛋?可套了夹板,蒙上“捂眼”,罩了“兜嘴”,塞上磨道,三遭转下来,就昏然、迷然,温驯得只知哭叫喊饿。
    “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四哥不用这法子。既跨进庄稼人门坎,一个三百六十五,磨得你没筋没骨。
    那时候老六还不知这个真谛。
    四嫂怕棚上的耗子,叫六弟过去睡,做伴。
    老六觉得这事挺为难。   
    四嫂说:“怪,和那一个一炕睡,我却请不动?你们都冷待我,有人性嘛!”
    四哥就哄着老六。



    四嫂家住金州城,独女,爹娘擎着,珠子一般。小姐身子丫环命,“胡子”把她家给洗了,烧了。没这个变故,能来伴个瘸子?草屋油灯的,灰丝挂缕的,驴啃驴叫的,一颗心就碎了,被苦汤浸着。
    东间里有异常的味儿。老六闻出来,那味儿来自四嫂。四哥颠累一天,有这味儿闻着,会几多舒心?老六就觉得他是不配闻的。
    家被烧了,人还倒驴不倒架,还新褥子新被的。老六不敢靠边,自觉地蜷到炕梢。席子蛮好,滑溜溜,舒坦到脚趾丫。
    四嫂说:“她就死在这屋里,想起来,吓死人了。”   
    老六脸朝壁子,说:“亲亲的人,怕什么。”
    “我和她算什么亲人?听着,不许再提她!”
    老六寻思,是你先说的,又不是俺说的。这人,真不说理儿。
    四嫂吵累了,睡了。吸气,吐气,丝丝的,很均匀。月光移过去,照见顺顺的睫毛,一溜齐的黑绒绒。小鼻子,小下巴,紧紧偎着被头,好香的觉儿。    
    四嫂很年轻哩,老六想。念过书的洋学生,来了小户庄稼院,是亏了些。老六瞅那脸儿,不十分憎恨她了。    
    四嫂忽然梗着脖儿,伸出胳膊,欲抓欲抱的姿势很费劲。又喘喘地唤,好像唤一个人的名字。
    四哥在西间还没睡,喊着:“她睡毛愣了,老六你推推她。”
    老六就推了。四嫂安静下来,长长地吐气,眼没睁,却淌下莹莹的泪珠。   
    她唤的是谁呢?老六猜不出,觉得她是有伤心事,要不,睡着还淌猫尿儿……
    四哥说,换炕睡觉,不能跟外人说。
    这还用叮嘱吗?老六见四哥眼睛红喇喇的,忽然有一些同情,就提出在西炕睡惯了,要换回去。    
四哥说等等,等她请。她不请,就不换。四嫂净摆臭谱儿,临睡前,还洗脸,洗脚,梳头,老六就得舀水,端水,倒水。老六噘嘴胖腮的,嘟囔,俺算倒霉了,拣了个妈伺候。四哥说,行啊,馋人给口吃的,懒人别支使。老六气不过,哼,你的媳妇俺伺候,俺喝汤你吃肉!想一想,四哥并没捞着肉吃,只好委屈当差。    
四嫂脸上见了笑面,上了炕,就捧过书来瞧。那书叫《蝴蝶杯》,还找一段,念给老六听。这时候的四嫂,放开了心绪,舒展了眉眼,模样是上等的。更美妙的,还是那嗓音,是老六所听到的人语中,最为入耳的音韵。那音韵清溪一样的淌,洗着老六的心。
    四嫂越来越有精神,小半夜了,眼睛还润润的,要听老六说故事。
    肚子里是有几段瞎话儿,如嫂子的刻薄、后妈的恶毒,等等,却都不适说给四嫂,就显出些忸怩。
    四嫂拥着被,坐于炕头,一脸的期待。
    就说一个老四嫂说的。    
    “黄豆秸,绿豆秸,踩着豆秸望秀才。秀才穿的绫罗衫,秀才骑的高头马……”
    “不说吧,不说吧……”四嫂蹙了眉,戚戚的,似有所思。
    但大多时间四嫂有情绪,讲了许多天下的奇事,许多古今有为的少年。四嫂做学生时就想当个女先生哩,因此讲得很精彩,很动情,很令老六心驰神往。        
    这是少年老六惟一的做学生的感受。
    老六还想到,这份美好不该独自享受。这一夜就说了:“叫四哥过来吧。再打呼噜,你就挠他手心,管保灵。”        
    四嫂认真地瞅着六弟,叹口气,就蔫蔫地偎进被窝。
    老六知道四嫂没睡。奇怪呀,怎忽巴儿就丢了兴头呢?      
    那年老六14岁。



    老六在东间从秋天睡到冬天。  
    收山,打场,种冬麦,四哥终日阴着脸。交完租,又进金州城里掏大粪,老六山上搂草,小草垛日日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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