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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白地带 |
| 作者：高奇志 |
大昭雄二先生最耽心的事到底是发生了。起初他还以为不过又是中国人的把戏，现在他真的感到巨大的不安。像他这样在中国的经济特区兴办独资企业，虽不像想象中那样困难，甚至某种程度上还大出意料，但风风雨雨的也经了不少。一会儿工人要求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待遇，什么女工保健费、生活补贴，什么提高伙食标准、提供住房，还有要求到国外进修深造。开始时大都是往公司递条子，当然也有找上门来的。一点点发展到三五成群集体上访，甚至吵吵着不答应条件就停工。经得多了，大昭雄二总经理对这些小动作也就不在意了，处理它们的那一点点花费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就是出于各方面考虑，经常地到那些女工中间走一走，到宿舍看一看她们，在同样条件的宿舍住一段，一齐在食堂排队用餐，他都无所谓。为了树立企业形象，形成企业凝聚力，他还提议定时抽出时间到职工家里看一看，慰问一下，当然职工每逢生日或喜事，也都会收到以他的名义赠送的礼物。他可不希望发生事情，尤其不希望在自己的公司里出事。抛家舍业漂洋过海地来中国投资，无非想利用这里的优越条件，多赚些钱。刚建厂时的某个节日，特区里的一切都像停止了，女工放假回家，他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整整一个下午，只看见两只兔子懒洋洋穿过马路钻进荒草丛。过这样苦行僧一样的日子也好，他想只要平平安安，那也没什么说的，他可不愿看到令人难堪的局面。经过几年创业，他已经相信靠自己的权威，是会使公司牢牢地按他的意志发展的。可是这次一千多女工的突然集体罢工，尽管他似有预感，可还是觉得一时束手无策了。
现在大约是十五点，厂区静悄悄的。广场上一个人影没有，甚至连飞鸟也没有。大昭雄二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他十分想拨通东京的长途，迫切地要和妻子和登喜子唠一唠，可是他又觉得眼下的心境实在太糟，你能和她们说些什么呢？告诉她们你遇到了麻烦，让她们提心吊胆么？
女工的请愿书铺在写字台上。与其说是请愿，不如说是通谍。他简直没有勇气看一眼那很刺眼的便笺。这些女孩子竟毫不知羞地用印有“东洋电机有限公司”字样的便笺给她们的总经理下通谍，真是荒唐。难道你们无视东洋是什么性质的企业吗？它可是我大昭的，是我个人的，包括你们所有员工。这点你们应该明白。虽然这几年我尽最大努力去适应你们，适应中国的国情、中国的习俗和生活方式，可我大昭作为公司总经理，在东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任何人不能左右的。
大昭用传呼电话要正在生产线上工作的技术课浅草弘泽课长马上来一趟。其实现在浅草已完全没有必要到车间了。偌大的厂房空空荡荡，上百米长的生产线上一个女工没有。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指导，没有任何产品可以检验。只好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把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对生产现场的第一要求便是整洁卫生。
浅草弘泽比起大昭先生更加不安。他实在没想到乱子会惹这么大。几天前，这些女工还那样欢歌笑语无忧无虑的，有的女孩子还偷偷塞给自己求爱信——他可是告诉了他们自己已有恋人——可好像她们并不在乎这些。这一点让他出乎意料。在国内时，只听说中国女人传统得很，男女间授受不亲，可没想到会这样。现在，她们仿佛一夜间都变了样，一个个离他远远的，连和他关系异乎寻常的淑英小姐也对他不理不睬，像躲瘟疫一样，这让他伤心透了。这么大的乱子完全是浅草惹起来的，他感到无论如何无法向大昭先生交待。还未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他就觉得大昭先生严厉的目光已在逼视自己。但他也有理由相信大昭先生会理解他、原谅他。他父亲可是大昭先生的至交，况且不久他就要做他的女婿呢。前几天大昭先生的千金喜登子小姐还来信，告诉他父亲已决定不久就可将东洋交给浅草管理呢。他在门前站住，仔细地按大昭先生对全公司职工的要求，整理好工作服和安全帽，还在略显疲惫的脸上来回按摩几下，他觉得稍稍恢复了信心，玻璃镜里的自己也显得十分英俊和洒脱，这恰是大昭先生十分欣赏的。他敲了敲门。
“看看吧，你干的好事。”
大昭阴沉着脸，大约早晨忘记刮脸，面色显得发青。他把那页纸推给浅草。浅草虽然做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可大昭发这么大的火，他还是感到意外。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子中央，屋顶柔和的灯光使他显得很沉着。他给大昭总经理深深地鞠了一躬。
“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猪！你以为这是日本吗？——这是中国！你对中国人太无知了。”
见大昭气得发抖，浅草弘泽深觉内疚，现在他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他要把话说明白，不然会留下终生遗憾。
“实在对不起。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近日来质量明显下降，个别女工甚至故意出次品废品；纪律松驰，还有人在生产线上聊天，我十分恼火。前天我给她们训话，要求她们振作起来，珍惜公司名誉。可王玉珠在队伍里竟脱掉工作帽从玻璃里欣赏自己的发型，我提示她几次她都置若罔闻。像这样缺少教养，毫无进取心，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听说她近来正疯狂地向欧亚公司的美国佬威尔逊求爱。我在缺乏理智十分冲动的情况下，用安全帽抽了她一个耳光。后来，她被送到医院。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实在对不起，给您和公司添了麻烦。——可是对这些中国女孩子也真是没有法子。”
“你骂她了？”
“是，我骂她：‘混蛋，猪。’”
“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大昭再次将那页纸推到浅草面前，他只好读下去。
请愿书
大昭雄二总经理：
浅草弘泽以暴力殴打女工王玉珠，造成严重伤害，不但违犯公司规章，也违犯中国法律。公司工会代表全体职工向你提出强烈抗议，并提出如下要求：
一、浅草弘泽为不受职工欢迎的人，本周六以前必须对其严厉惩处，并向王玉珠及全体中国工人做出道歉，否则我们将依法起诉。
二、公司要承担王玉珠所有医疗费用并对住院期间的损失做出合理补偿。
三、对歧视性污辱漫骂中国人的行为，必须做出深刻检讨，公开向公司中国工人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四、改善通勤、食宿条件……
“你必须向中国人做出交待。”大昭冷冰冰地对浅草说，“——为了收拾这个局面，也为了公司，你明白吗？”
浅草感到茫然，他没想到她们的要求是这样苛刻。看来大昭总经理是不会原谅自己了，这也是咎由自取，浅草你是无怨无憾的。可这些小小女孩子竟如此嚣张，还让我向她们道歉，真是丢尽了面子，将来在她们面前无论如何抬不起头来。浅草想不能再姑息她们了，发展下去会出大问题的。他要再做一次努力。
“总经理的意思，浅草都听明白了。我愿为此负责，接受任何处罚。不过我的动机可是好的，是真心真意为公司，为她们尽快成材呀。我想，还是从长计议，不然，公司在中国就很难发展下去。”
“嗯？”
显然大昭先生对他的话发生了兴趣。他朝他摆摆手，示意浅草坐下谈。
“我想，不妨与荀少恒先生商量商量，他总比我们有办法。”
大昭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就此他也考虑了许多。他深知总务课长荀少恒的为人。可是事已如此，让他出出主意也好。
没想到荀先生不请自到，看来他早已守候在门口了。这让大昭先生稍稍有些快意，若都像他这样用心，公司可就顺利多了。不管怎样，大昭对荀少恒是满意的，他太需要像他这样精细、可靠、有办法的人了。他示意荀少恒坐下后，按中国人的习惯，扔给他烟。
“荀先生辛苦了！”大昭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按规定他应该在家休息，“为公司这样操劳，真令人感动。”
荀少恒身材很高，虽然５０多岁了，可依然精神焕发，像有使不完的劲。来东洋公司前，他是市里某大型国营企业的厂长，不知什么原因，厂子越搞越糟，以至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上下级对他都不再感兴趣。恰好在他进退两难时，有人推荐他到东洋，待遇优厚不说，省了不少心思。干了一年，没花多大气力就颇受大昭赏识，提拔为总务课长。心宽体胖收入颇丰，有一次他对老搭档说：像原来那种干法，神仙也挣不到钱，只有倒闭。他做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慢悠悠地说——这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估摸今儿个大昭先生会找我，我现从家里赶回来。”
“荀先生可真是东洋最优秀的职工。”
“哪里，还请总经理多多关照。”
大昭给最喜爱的兰草喷了点花肥，把几根儿黄叶拾起来，又嗅了嗅另一盆茉莉花暖人的香气，对荀少恒说：
“不兜圈子了，公司遇到的小小的麻烦想必你都知道了。”
“略有所闻。”
“您怎么看？”
荀少恒思考一会，卖了个关子：
“——总经理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大昭忽然感到厌恶，他知道荀少恒其实是在跟自己讨价还价，他最讨厌这种功利色彩极浓的对话。若是平时，他会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可是现在他还是做出欣赏的样子——大约这个中国人也在恰如其分地洞悉了大昭的心理——鼓励他说下去：
“荀先生倒是很幽默。”他微微一笑，“我是什么看法？”
“我明说了吧，为了尽快恢复秩序，必须马上平息事态。不然，不但影响公司效益，更会影响公司形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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