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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 |
作者:孙惠芬 |
    老钟做了三十多年刑警,办了三十多年案子,还是头回干这种活儿,护送一个女孩上学下学。“5·18”强奸案发生后,所里干警个个义愤填膺,嗷嗷叫着抢着担当破案主线,恨不能马上捉拿罪犯千刀万剐。可是在研究由谁来陪护受害者米米时,干警突然冷了下来,没任何人愿意干这抖不起精神的活儿。大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老钟,好像这活非老钟莫属。看到大家投来的目光,老钟脸登时红了,心里恨恨地说,就看我老啦。     从米米家到职业学校可走两条路,一条是山路,不通公交车。B城是山城,许多民宅雄踞山腰,许多山腰都有捷径通向市内,从米米家到学校,走山路只需二十分钟就到。一条是公路。从米米家沿七十二层台阶下来,503、601、709,好几路公交车经这而过。这一站的站名叫民圣,从民圣到职高总共两站。沿七十二层台阶而下,然后坐601,下车走一段路,然后沿九十八层台阶拾级而上就是米米的学校。     米米平素习惯上学坐601,放学走山路。老钟并不知道米米平素习惯,老钟在电话里问怎么坐车,米米说坐601。老钟问怎么坐车而不是问怎么走,米米就只有告诉了坐车的路线,就依然保持了旧时习惯。老钟第一天陪女孩,是在五点四十赶到女孩家。老钟家离女孩家很远,如果把楼房全部消灭在目光里,他家在她家对着的那座远山的东面,属两个区,好在老钟有摩托车。老钟当了30年刑警,破了不少案,立了不少功,却因为生性倔强,只认一个干活不会协调大家,一直没被提起。当然老钟也从未想过提起,只想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五年前他在追捕一杀人犯时立了大功,局里就奖了一辆摩托车。老钟一早骑摩托车到所里,然后再走到桃源住宅小区女孩家。     老钟来到女孩家的过程是这样的,老钟敲门,女孩父亲开门,之后相互点头。有刑警专护,本来是一桩好事,却因为这好事的起因是坏事,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坏事,至亲至爱的女儿遭到强暴,女孩父亲就在老钟来接时,点头无话。老钟心领神会这无语,就也无语等那女孩出来。因为老钟是正点到,就省去了进门的过程,只需开门,就可回身携女孩下楼。楼里的十几层阶梯是老钟在前女孩在后。到了外边,下外边的七十二层阶梯,老钟停了下来,将女孩让在前边。女孩沉着脸,什么不说,呼啦一阵风掠过老钟,就走到了老钟的前边。     星期五发案,隔了双休日,无论是受害者还是知情者,都会在渐稳的惊魂中接受事实的存在,亦都从存在的事实中寻到了无奈。女孩表情看不出任何痕迹,女孩虽然下楼,却并不低头,女孩披散着直直的长发,一层一层跳跃着,像一只凭空下落的毽子。女孩穿一身水红运动衣,从石阶上往下跳跃时,就给人晃眼的感觉。老钟无意去看女孩的长相,遭了强暴的女孩老钟本能上有一种抵触,这抵触并非有什么具体原由。所里人都说女孩漂亮,还属电影演员巩俐那一种,很有味儿。而老钟最看不上巩俐那一种——看上去沉稳无话,眉眼里却净是夸张。          水红色的毽子一跳一跳,老钟跟女孩来到601站前,他们相距有三步之遥,他们不说话。他们不说话,没有人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联系老钟觉得很好,他很不愿意让人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甚至在心里从未叫过女孩米米。“5·18”案件发生之后,所里所有青年警察议起十九岁的受害人都叫米米而不说受害人。说米米提供证词时是如何如何迷人,说米米这米米那,那情形好像米米是他们亲妹子。老钟不这么叫,也不叫她受害人,他在心里坚硬地叫她女孩,女孩二字能够划清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时老钟才知道,他在心里与女孩划开距离恰恰因为他目前的状态特像女孩的父亲,他因为不能穿警服特别容易被外人看成是父亲。601车来了,他们一前一后上去,女孩很洒脱地亮了一下月票,之后站定在—个空座旁。老钟上车,女孩往后退了退让出空隙,示意老钟坐,老钟没坐,老钟警觉地把女孩按到座位上,心说坐着吧你,我是执行任务。两站路一会儿就到,老钟始终保持着职业的警惕,所有射向女孩的目光都在一双老眼的监视之下,—个留着寸头的小伙一上车就往女孩身边挤,老钟登时两手一伸,将女孩座位的上方挡住,任怎么拥挤他都雷打不动,双脚紧紧铆住。     到职业高中要途经一座高墙,墙内是新建的模特学校,模特学校为什么要有高墙谁也说不清楚,洁白的高墙却把女孩水红的身影映得光彩四溢。初夏早上的阳光有一种叫人心悸的暖意,女孩走在光影里,不时的一梗脖一甩发,甩发时下颏微扬,就像男人在酒桌上纵酒。老钟对女孩这一举动很反感,走路就走路看什么天?女孩走得很快,胳膊和腿前后摆动,形成一种水红的波动,这波动一颤一颤在前边牵引着老钟,使老钟渐渐熟悉她的个头、身材和习惯动作。老钟真是无意关心这些,关键是她一直在他的视野里,关键是他必须让她一直在他的视野里。女孩中上个头,腰身细长像—根稻秧,走起路来脚跟像门轴一样扭动,脚跟起落似风抖树叶。女孩走路的样子让老钟越来越觉得像谁,可是像谁一时又说不清,总之非常熟悉。老钟觉得像谁时,就用心地捕捉着从前的记忆,他觉得这身影好像与夜晚有什么关系。老钟认真地盯着女孩印在大墙上的影像,拼力捕捉着一闪而来的踪迹,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个灵感闪在脑际,像一星火苗,然而就在这时,女孩走出大墙。大墙结束,袒出一程开阔的向上去的台阶,一幢明亮的楼房就在台阶顶端。女孩从白墙上走出,就仿佛从画框里走出,让老钟兀自迷失了刚才的灵感,关键是女孩望见了学校的高楼就停了下来。女孩停下来等老钟走近,然后朝老钟点头,沉郁的目光落在了老钟脚下。老钟蓦地明白了什么,停下不动。女孩用小踮步向水白色的台阶走去,台阶上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女孩一入学生群就再没回头,一直到一抹水红消失在满天的明亮里。老钟望着,远远地望着,职业责任心刺花了他的眼睛,他终于揉揉眼睛,转回身去,将自己缓慢地印进刚才走过的白墙里。     按照来时路线,老钟又走了一遍,他把这条路线的所有建筑物都摸个清楚,之后,又去那条山道。山道无比幽静,满目苍翠中掩映着不断流的出租车,偶尔有些老人在路口晃动。老钟走着,看着,想象着女孩走在这条路上是怎样一种情景。可是不知为什么,老钟一点也设想不出女孩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老钟发现离开女孩之后满脑子尽想一些与女孩无关的案子,比如“3·19”杀人案、“6·13”盗车案。在那些案子里,他虽不都担任A线,却可以充分发挥自己在案子上的想像力,而现在不行,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女孩。局里规定,作为女孩的保护人单独与女孩在一起时他不得盘问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事情,破案重要,保护一个女孩心理健康更重要。关键的是,他在女孩身上毫无想像力可言,老钟根本不知道他除了陪护女孩之外还该做些什么,老钟非常想像其他人那样,去实际地为案子做些什么,比如明察暗访,调卷选宗,比如蹲坑。        对于老钟来说,这是一个异常沉闷的日子,沉闷时他刀削一样的脸拉得挺长,像被捏握的面包。老钟很少有把不快压在心里的时候,他是在B城的第二代山东人,性格里一锛一斧子的倔强劲使他很少有委屈自己的时候,倔就倔个痛快犟就犟个明白,一句话把人撞到南墙之后,心安理得地按自己意志做事。中午回所时,年轻刑警看他拉长脸的样子,暗中窃笑,说这次老钟可是豆腐掉进灰里,咱们多想陪米米,人家不用,用了这么个老疙瘩头,还打心眼里难受。大家于是哄笑。老钟听到哄笑,回过头,见大家目光正瞅自己,蓦地火了,说我日你们!     下午五点一刻,老钟按时来到白墙后身向上的台阶底端,水红在晚霞里渐渐突现出来,这水红一映入老钟眼帘,他胸部就涌上一股压抑的气流,这气流跟中午大家的哄笑是连着的,或者说是大家的哄笑使他在看到女孩时触动了情绪。这气流随水红的飘近,一点点膨胀、散发,散成一股风样的动力向下肢漫去。老钟一刹那启动脚步拾级而上,他擦着向下走的学生,穿过滚动的欢歌笑语。他脚步的麻利、简捷,像在练操。当老钟感到自己靠近了水红,他慢下来,他很概念地看了看女孩的脸——这是他跟她在这一天里的第一次正面对视,女孩停下来,女孩目光游移,脸色土豆皮一样难看。他在一帮学生走远之后,小声说了句,走山道!一股气闷顶得老钟没用商量的口气,说完就径直向上,女孩顿了一会儿,男人纵酒一样一梗脖一甩发,瓜子样的下颌里冲出一声长叹。不过这个令老钟反感的动作没被老钟看见,她徐徐转身,向上走去。当她向上走去,老钟自信地停了下来,像早晨那样,任其水红在视野里毽子一样一跳一跳。山道上的静谧遭到了短瞬的破坏,一群男学生一路踢着足球赶了过来,B城是足球城市,足球占领了学生大量的课余时间。女孩先是被拥进踢球的人堆里,—会儿就被球和踢球的人落下。镜头滤走了不相干的人群,于是,女孩跟五月山野上的花草一同清晰地印进老钟的瞳仁里。     老钟十分清楚他为什么要选择山路,那股压抑的气流其实是在让他由破案的配角向主角发起进攻,他要找到侦破的感觉,他要在两条路线上找到案犯作案的契机,从而打开捕抓案犯的缺口;他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老警察,而绝不是一个只可以做配角的老警察,老警察拥有丰富的经验。可是老钟跟女孩在花草的熏香中走了近二十分钟,终于什么感觉也没找到,倒是让女孩连续不断的习惯动作气个半死。她走一程就一梗脖一甩发,梗脖时长发飘散得很夸张,胯部扭动得像一叶门板。老钟恼恨女人张狂,老钟不用看脸儿就知道那时刻女孩的脸上有巩俐眼神里的东西。老钟在把女孩交到女孩父母手里时,面包样的脸怎么也舒展不开。         第二天,依然是第一天的顺序、路线。老钟从女孩家接出女孩,看女孩红肿着眼皮跟自己下楼,看女孩在自己前边毽子似的一跳一跳,之后上车,下车,之后经过模特学校外面的大墙。第二天,当女孩再次印进白色大墙,扭动着臀部在老钟视野里走,老钟一瞬间捕捉到了昨天没有捕捉到的感觉:女孩像电视里的模特,女孩简直就是一个模特!老钟也更清楚地找到了他抵触女孩的原因,她像模特!老钟最反感模特的搔首弄姿,当然老钟不会用搔首弄姿这个词,用他的话,叫夸张!女孩模特一样忽闪着一抹水红消失在老钟视线里。老钟又用漫长的等待迎来了放学。中午吃饭时没有人再同老钟开玩笑,小青年们都凑到南边的饭桌上,A线组长刘阳一坐下就讲米米,所里人的谈话中心总是在近期发生的案子上。刘阳说昨晚找米米取证,问她罪犯作案时有没有说什么话,她就是不说,她哭了,哭得非常伤心,这里边绝对有文章。B组大秦问,那到底说没说?刘阳说,没说。大秦说那不行,得逼她说。不说就破不了案。刘阳说,得了,叫你你也不忍心,米米哭那样子太叫人动心。这些话撞入了老钟的耳膜,胸膛里一股压抑的气体就又开始弥漫——他说不出是嫉妒刘阳他们担任了此案的主线,还是恼恨他们夸那女孩动人,且直呼米米。不过他们这些话倒给了老钟在此案跟前呈现那份木讷里注入了活泛,老钟整个下午都在想罪犯作案时到底说了什么话让女孩难以启齿,然而就好像把磨米机推进了空粮仓里,磨来磨去终是什么都没有磨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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