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解放六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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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房子(短篇小说)
作者:车培晶
    先说那眼大井吧。
    满五称那眼大井叫“湖”。井大、深,水黑绿黑绿。满五九岁那年,有了一把奶劲,父亲带他挖这井。父亲像门石炮,力气有的是,父亲认了死门儿,说田的下面有水脉。父子俩挖呀挖,挖了十天十夜了,不见什么水脉。满五累熊了,躺在地上像死了人。父亲坚信这地底下有水脉,咬了牙,一把薅起满五,俩人又开始挖呀挖,到了三七二十一天,出水了,水“咕咚咕咚”上涌,真正的水脉。父子俩却倒头睡在井沿上。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父亲早已不在了,满五独自守着这“湖”,耕“湖”边的一片好田,天旱了打井水灌田,庄稼就旺势势地长。  
    就在这年入秋的时候,日本人开来了,将田里的庄稼平了,在那眼大井边盖起训养狼犬的大房子。一排排洋房子好气势哇,好田却被割零碎了。满五心如刀绞。在这时候来了两个日本军人,传满五去狗房子。满五去了。狗房子里有十几条高头大犬,满五见了心里“赫得赫得”老是跳。训犬队长山阶七堂“叽哩哇啦”冲满五讲话,一群狼犬也凶凶地吠。满五看见山阶七堂同那些犬的眼睛都恶红红,像能扯出血丝子。山阶七堂是命令满五为他们种蔬菜吃。满五淌着一脸苦涩涩的泪回到了他的“湖”边。
    这年,在关东大小城里都响着日本人的琴声、木屐声,日本人的旗子到处飘扬。
    满五认了,给日本人种菜。
    满五认识章傻子和铁皮娃是后来的事。
    章傻子原是教书先生,教体育的吧,腿长,跑起来像驼鸟,外号叫“气死马”。日本人来了,他就突然变疯了,教不了书,城里城外流浪,没有个家,困了,睡在哪儿哪儿是家。有个叫铁皮的孤儿跟着他,这娃有十一二,认章傻子做了干爹。有条铁道从城里大码头那儿伸到郊外,再往大北边去。郊外是一段斜坡路,车行不太快。章傻子瞅上了,带铁皮娃就在铁道线上混吃喝。火车有来有去,轰隆轰隆见天价不断声。哪样车皮装运的是吃的,章傻子的鼻子能闻出来,火车呜儿呜儿跑来,章傻子像只龟掩卧在铁道边的防水墙顶上,盯准装吃的一节车皮,一跃,身子便死贴在上面,好吃好喝成包成箱往下扒。铁皮娃等候在路基下面的大沟里,上面扒下货,他捡,捡了便往土坑里掩。食打多了,也往满五那儿送。满五见了洋货,馋都不敢馋,面色纸白纸白。章傻子认为满五是小见了自己,当着满五的跟前,将洋货往地上掼。满五就说:“让日本人逮到哇,要让狗给撕吃了。”章傻子轻蔑地笑笑,拍满五的胸,骂他:“汉奸汉奸。”满五听了塞耳,也不好跟个疯子怎样认真。但满五非常可怜铁皮娃,他担心这样胡干下去,总有一天娃子要跟章傻子吃大亏。    
    那日下了入冬的头一场雪。雪下疯了,一夜不开脸儿。天麻麻透亮,刮起烈风,风搅混了漫天的雪片子。铁路不见了,菜田不见了,狗房子卷在雪中,犬吠被风雪撕撕扯扯,像那些犬给捆在一架大秋千上,远远荡去,又急急荡回,犬吠便忽儿远忽儿近。    
    章傻子外出弄吃的了,铁皮娃冻昏在桥洞里,满五发现了,他抱起娃子回到他的木屋里。木屋里的炕很热,抽了两袋烟功夫,铁皮娃嘴里才有了热烘气。
    这时,章傻子空着肚子,怀揣一块冻馍找来了。满五气着,不给他开门。章傻子恼了,一肩膀儿将扇破门顶开。满五火火地就扑了上去,两个汉子撕打在一起。章傻子有股傻力气,险些把满五的一颗脑袋扭下来。铁皮娃被惊醒了,惧得“哇哇”哭。章傻子才住了手,拾起滚在炕灶边的那块冻馍,擦了擦,给了娃子。铁皮娃饿鬼一样,大口大口啃嚼,像啃块木疙瘩,眼珠子轱辘轱辘转,看看章傻子,瞅瞅满五。章傻子脸膛紫黑紫黑,满五嘴唇乌青乌青,俩人的喉“呼哧儿呼哧儿”大喘,像爬坡的火车头。
    说这话时就来到大年了。    
    雪没化,又盖上一场。雪差不多有没膝深浅了,一个天一个地就显得气息奄奄、苍苍白白,缺少龙虎气。
    满五在日本人的狗房子里打杂工。蔬菜收下都贮在大窖子里,有那么一块暖窖里,畦点菜苗儿,没有更多的农事,日本人就派满五做杂工,扫狗圈,烧营房里的大煤炉,累也不说怎样累,有碗饭吃,当然是比不了狼犬吃得精细了。夜里是难熬了,满五孤孤睡一间木屋,听狗房子里阵阵犬吠,闻火车来来去去跑奔的声音,想东想西,想这想那,想了半夜,最后觉得自己还是不如章傻子。章傻子困桥洞睡车厢子,究竟还是有个好娃子与他搭伙,叫他干爹。想到这些,满五心中不禁就生出些凄凄悲悲的苦楚来。
    正月里的一天,都快到三更了,章傻子跑来敲门。咣当,咣当咣。满五本不想理睬这疯子,但心疼门外还冻着个娃子,漫天的风雪,于是便撑了小灯儿,拉开门。
    章傻子带了铁皮娃还有半屋的寒气进来了。章傻子瞅着满五拱拱手,傻笑一气,然后将破布袋里的洋酒、洋罐头摊到炕上。
    瞅见酒,满五也就动了心,点燃一捆柴禾,把个土炕烧得烙屁股热。
    俩人坐炕上,大一口小一口便喝上了。    
    喝着喝着过了岗子。满五像猪那样“呜儿呜儿”哭,章傻子一劲儿抹大鼻涕往脖上擦。俩人哭着哭着就都去搂铁皮娃的一颗热滚滚的脑瓜子。
    满五哭道:“傻子章,狗孙子你哇,有福,不娶婆娘,就有个儿子。”
    章傻子咧了大嘴乐,指指狗房子那边:“日,日本人是你儿、你孙。”
    满五听了,酒惊醒了一半,忙捂了章傻子的大嘴巴。
    俩人再喝,更醉了。满五一把揪住章傻子的长头发,吼道:“让铁皮娃,也认满五我作干爹哇,我作大干爹,你,二干爹。你傻子章没满五我年岁大。”
    章傻子的头发被薅掉一大把,便苦着脸点了点头。
    满五拉过睡着的铁皮娃,喊:“满五我是你大干爹,喊啊,喊我干爹!” 
    铁皮娃迷迷瞪瞪,就喊了他一声“干爹”。
    满五满意地笑了,用嘴巴去亲铁皮娃的脏脸。
    到天放亮,俩人都醉成半死,像两堆烂泥,丘在炕上,四只手却都抓在铁皮娃的腿上脚上。
    




    挨过冬,雪开始融化,大井边的田裸露出黑土。像癞头疮,田里青一块白一块。大井里有缕缕暖气儿袅袅上升,狗房子里的犬吠比隆冬里就显得闷一些了。山阶七堂带一队日军在空场上训犬,那场面,真让满五惊恐。几声枪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枯草稞子里狂奔,一群狼犬“呜呜”吼着,黑风扫地般朝那逃去的人追。人被狼犬撕倒了,“嗷嗷”一声惨叫,满五根本没有听到那人叫第二声,就见一群犬在草棵里撕扯成一团。住了一会儿,狼犬跑出了草稞子,嘴上都血红红的,有条高头大犬嘴里衔着颗血肉模糊的人脑袋……那天夜里,满五怕得怎么也睡不实,眼前总有一群狼犬在奔跑。
    章傻子不照面了。从过了年,满五只见过他们一面。傻子还是那老样儿,长而乱的发,沾满眼屎的脸,破衣烂鞋;铁皮娃见高了一点,黑黑的,也很埋汰,耳孔眼睛让脏东西糊住了,戴着顶灰毡帽,帽还是章傻子做先生时戴的,也没个帽的样子了。满五想不出他们眼下是闯荡在哪儿,哪儿怕都不是他们好待的。满五想是不想章傻子,但他很惦记铁皮娃。那娃子不知怎么很牵他的肠。有时吧,在梦里就见到那娃子了,娃子冲他乐。满五说:“儿哇,喊我一声爹。”娃子喊了,满五就美滋滋笑。笑了,就醒了,才知道是个梦,却还觉得木屋里有那娃子喊“爹”的声音尾巴在颤荡着,抹把脸,手上沾一串稠稠的泪。
    刮起春天的大风了。春风不刮,杨柳不发。刮了几天风,大井边就有草芽子在石缝儿间莹莹地闪着。大井里的水不时地打泡儿,一串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吐。满五也并没去多心。满五没料到,这井开始有了变化。
    头半晌儿时,山阶七堂指挥一队日军在田里练投弹。弹是真的,那种有癞瓜纹的手雷。“轰轰”,一声又一声巨响,天在摇晃,地在打颤,翻上的黑土,扬到天上,遮暗了太阳。黑土落到大井里,井水翻水花儿,满五的耳孔“铮儿铮儿”乱叫唤,半天静不下。满五很担心手雷会落到井里,会炸塌井石。当年跟父亲掘这井出了多大力哇!想到父亲,父亲石炮一样结实的身影便在满五眼里晃着。又想,父亲即使还活着,也白搭了,也只有眼看着日本人胡来,世道变了,天下是日本人的哇。
    受训的日本军人像是些新征的兵,都年轻,仔细看还挂着乳气。忽然,山阶七堂往死里打一个兵的耳撇子,左一撇子,右一撇子。那兵白嫩嫩的,细细的短个头,没有兵的样子。山阶七堂打够了,手一挥,那兵就抓颗手雷往前跑几步,投出去,雷炸了,兵跟着一摇晃。再投一颗,投歪了,雷落在了大井里,却没有炸声。是这白脸小兵没有扯导火。山阶七堂又给了那兵一记耳撇子,走到大井边上,望着黑绿黑绿的水,腮一鼓一鼓。这工夫,白脸兵去把满五喊过来了。
    山阶七堂瞪着红眼珠指指挂在皮带上的手雷:“满的,下去捞这个的干活。”
    满五知道是非要下去不可了,推辞是推不掉的。春日里的井水毕竟寒着,满五赤条条地下去了。井水有两三个人深,满五憋满一口长气,潜下水底,手在乱石中摸。摸到了那颗冷冰的铁物,就在他要往水面上升去时,忽觉脚趾丫像给刀跺掉那样疼,四肢一抽搐,手雷又从手里掉到了井底。满五啥也顾不及了,惊恐地爬上井台,见一只脚鲜血淋淋,大趾丫齐刷刷地没了。山阶七堂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满的,你的脚趾的、手雷的,统统留在井里。”
    没有谁再敢下井。    
    但令满五大惑不解的是,自从他的脚趾和日本人的手雷留在大井里后,井水不知怎么就一天天下沉起来。天旱是旱着,可往前还有比这更旱的天,井水该旺还旺。那么是怎么了?满五百思不得其解。他面色憔悴起来,似害了场大病。他非常难过,他担心有一天他的“湖”果真要是枯涸了,那他就是对不住埋在黑土下面的父亲了,父亲正是挖这眼井时累下了病根,后来才病死的。    
    满五很想把这些话跟谁说说,哪怕是个傻子或是个娃子都可以,说出来,他心里也会敞亮敞亮。
    满五就非常盼望能见到章傻子和铁皮娃。    
      


    天是暖起来了。
    播种下的菜已冒出尖儿尖儿的黄芽子,用不了多久,狗房子里的日本人就能吃上满五送去的鲜菜了。山阶七堂很喜欢吃满五植的蕃茄。满五很会植蕃茄,秧子并不蛮长,果子却一茬连着一茬,都粉嘟嘟,浑圆硕大。自然没有那大井里的水灌溉,无论如何也生不出那般好的蕃茄。    
    铁道线上的火车“呜儿呜儿”叫,开过一列,又一列,惊得林中的一群灰麻雀落也落不下。一双花鹊,正在树尖上甜甜蜜蜜地筑巢,火车响过,那将筑起的巢不知怎么就“哗”地散落下来。花鹊双双朝远去的火车“喳喳”大吵。火车驶得风快,铁道边的林子乱晃,黑黑的一节节车壳子上画的伪满洲国铁路标志扯起一条模糊的白色带子,悠悠地飘动着。
    满五站在菜田里惶惶恓恓地望着那一列列奔驶的火车,心里在惦记,这一列或那一列车上不会有章傻子、铁皮娃么?    
    没有,章傻子和铁皮娃像是远走高飞了,满五一直没再见他们的影儿。    
    天旱起来了。   
    每年的这个季节天都要死死旱上些时候,靠这大井,每年田里的庄稼都能捱过这段旱日子。眼下,又是十几天没见雨星儿了。  
    满五本该操起大桶到井上拨水灌菜田,好让那菜苗儿旺旺地长。但他没有。他在等着天下雨,他不想再从井里拨一桶水——那井水一天天下沉着,是经不住再从里面往外拨了哇。他这样想。    
    他就盼着天下雨,更盼着能见到章傻子和铁皮娃,好同他们说这井水有了变化的事。    
    深夜。满五忽听到铁道那边响起一片犬吠。天天夜间都有犬吠,但这阵子犬的叫声,满五听起来却感到有些不同往常了。    
    满五走出木屋。
    夜空瓦蓝瓦蓝,缀几颗稀稀落落的星,天显得又空又远。半只月亮,恓惶的样儿斜伫在半空上,四周有圆状风环。犬吠声更紧起来,从铁道的西边响到东边,似夹杂着人的喊叫声,是日本人的声音。满五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他很不希望这种预感成为现实。但在月亮又向下沉了沉时,那片犬吠人喊的声音便朝狗房子这边移来了。满五的心“赫得”一蹦,他分明从那片人犬混杂的声音中辨出了章傻子的吼声。
    章傻子死了。
    隔了两天,满五才知道。    
    章傻子扒火车搞吃的,搞不到吃的竟把军列上的步枪扒下七支,那是七支崭新的裹有黄油的步枪。山阶七堂的犬队接到搜枪的命令,追查了半个春天,查到章傻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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