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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语东北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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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语东北1:之二
留在江边的故事
母亲与父亲一生中只有一张合影。 如今父亲已去世二十年。如今这张照片被母亲随身带着。住在乡下弟弟家里,或是住在城市我的家中,她经常就一个人拿出照片端量那上面的两个人,仿佛不认识似的,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百看不厌。我想,母亲对自己是深信不移的,对另一个人,则只有通过这张照片,去回忆曾经有过的温暖了。男人的手,男人的肩膀,还有男人那双深褐色的多情的小眼睛,曾给过她多少难忘的感觉呵。 这张老照片过去一直是镶嵌在乡下老家墙上的旧相框里的,从我记事起就看见了它。二寸光面黑白双人照,照片上的一男一女都穿着志愿军时代的小班长服,头上是坚硬的大檐帽,军单衣的胸前还戴着一块白色的志愿军军徽。 我注意到,父亲脚上穿的是军人胶鞋,母亲脚上却是一双家做的黑布鞋。父亲的左手腕上戴了一块不知什么牌子的手表,为了让那手表露出来,父亲把紧袖的军衣袖口特意挽了一下,显得很虚荣。父亲本不是那种人,但他那天确实就那么做了,把袖子挽了一下。他挺直了腰杆,才与母亲一般高。他平时是爱笑的,那天却严肃了起来,好象生怕母亲抢了风头。 母亲那天真是从未有过的漂亮,从大檐帽里垂落下齐肩的黑发,大眼睛欲说还羞的含蓄,一张古典美人的小嘴,胸微微地内敛,似乎故意让旁边那个男人阳刚一些。看她和父亲的装扮,不知内情还以为这是一对军旅夫妻,父亲大概是个乡下来的土小子,母亲则像个背叛地主或资本家家庭投奔革命队伍的女青年。其实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只不过母亲天生就有一副文静清秀的面孔。 还有一个细节,他们的军装明显是刚刚洗过晒干的,裤线压得刀削一般直,这使他们少了些威武之气。两个人脚前还摆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花盆,身后影影绰绰地有一片不知是室内还是室外的景物,与两个主角的着装和表情就更不谐调。但是快门就在那个时候按下了。 母亲说,照片中的两个人在去照相馆之前曾经抱头痛哭了一场,都以为这是生离死别,彼此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因为那是在距家几百里的通化,父亲马上就要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可是几年后父亲居然不少胳膊不少腿地从朝鲜战场回来了,而且是留在县城当干部。母亲的心便一块石头落了地,从此就过上了城乡两地分居和平的日子。奇怪的是和平年代里他们却再也没想合个影。父亲在五十三岁那年的秋天因脑溢血突然去世,全家人在翻找父亲的遗照时,母亲长叹了一声:唉,我和他一辈子就合照了一张相,那些年都想什么去了! 有关这张照片的故事,其实并不是母亲的隐私,而是她的子女谁也没有想过去问点什么。大家是爱母亲的,母亲却是寂寞的。 前年夏天,我买了一张去通化的火车票。去通化是为了到集安看高句丽古墓群。临行前我与母亲通电话,我突然觉得应该让母亲说说那张照片,去通化应该找一找当年那家照相馆,最好把那个照相馆照下来拿给母亲看看。我并不在乎找到它照下它有什么意义,我更在乎母亲与父亲的那一次相聚,从父亲参加辽沈战役成为军人,乃至以后又成为地方上的一个小干部,他们就再也没有那么漫长的厮守。恍忽听母亲说过,那次在通化一共呆了二十五天,而那一年,父亲和母亲都正好是二十五岁。照片上的那两个人多年轻呵! 已经七十岁的母亲那天在电话里像一个初嫁的新娘,一会儿羞羞答答,一会儿艾艾怨怨,像说古书,又像唱旧戏,一句三叹。 我不知道在母亲的心里居然珍藏了这么美丽哀伤的故事。 那是一九五0年农历七月的一天。天阴着,母亲去河边洗衣裳,已将那衣裳浸进河里,忽见枣房村大木匠扛着家什过河,对母亲说他要去通化看儿子,儿媳也去,要过江打仗了。母亲一听,说我也去。她从河里捞起湿衣裳就回家收拾。母亲向大伯借钱,大伯不借。又向奶奶借,奶奶说,你哥同意我才借。母亲便去求大伯,奶奶终于借给母亲四十元。那钱只够坐车住店的。 母亲着急忙慌,穿了件镶靠色边的青士布大衫,青士布裤,袜子也没来得及穿,光脚提着鞋去追大木匠。那年姐姐小管儿才五岁,母亲走出去很远,还能听见她趴在后园的墙头上哭。雨下起来了,遍地是白,河水也涨了,母亲跑了十几里地才追上大木匠和他的儿媳。这时,正路过姥姥家门口,母亲站在院外喊,妈,我去通化啦!也不管屋里的姥姥听没听见,又钻进雨中赶路了。 三个去看儿子看丈夫的人,在大雨中跑着,过河时扯着手,水是齐腰深的。好不容易赶上了从大连开往沈阳的那趟火车,上车以后补的票。晚上到了沈阳,没有去通化的火车,于是就找一个店住上。那是一铺泥炕,炕席破得连不成个儿。炕上只有一床被子,三个枕头,被和枕头都是变了色的白。三个人开始时谁都不盖那被子,天亮一看,三个人盖了一床被子。母亲说,儿媳妇和老公公盖一床被子,还加上我这个外人,真臊死人了。这件事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父亲。 早晨起来,每人买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吃了,换乘去通化的火车。大木匠照着儿子写的地址,一直把她们带到一条江边。后来我知道那是浑江。一位老者,摇来一铺炕大的木板子,没有沿儿,载着三个人过江。没想到刚上岸就遇见了父亲,那时他正要和一个士兵进城买东西。母亲呆呆地看着他,父亲第一句话却说,你来干啥?母亲扭头就要走。父亲第二句话又说,小管儿怎么没领?母亲说,没顾上!父亲说,我不信,她肯定死了。母亲立刻封住父亲的嘴。 父亲的军营就在浑江岸边,他把母亲安置在一间锅炉房里住。部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赴朝,父亲是五班长,他得与战士住在一起,只能偶尔来和母亲相聚。母亲从去了就没出屋,也不知道大木匠和他的儿媳住哪里。去探亲的家属毕竟少,母亲怕那些官和兵看见她而想家,就天天守在那个不开火的破锅炉房里。父亲不在的时候,锅炉房里来过一个六班长,他是庄河人,大高个子,媳妇没来看他,父亲让他来和母亲聊天。父亲照相时戴的手表,就是借他的,母亲穿的那身军装,也是借他的。母亲说,六班长人很朴实,那么好的一个人,后来死在朝鲜了。母亲居然没问过他叫什么名字,父亲平时只喊六班长六班长的。 分别的日子到了,部队马上要开拔到集安,从那里过鸭绿江。母亲说,咱去照张相吧。父亲却又想起了他那五岁的女儿小管儿。她刚出生,父亲就当兵走了。任母亲怎么说,父亲一直不相信小管儿活着。母亲说,管儿跟我吃老了苦,三岁那年家里分家,娘俩没吃的了,跟我去李官村要军属救济粮,三十多里山路,她走不动我也抱不动,就在后面踩她脚后跟,踩一下她就能疼得跑几步,就这样走到了李官村。我不好意思向村民政张口,就在门外教她怎么说,小管儿进去就学我的话,说得张民政直掉眼泪,给了一袋米一袋面,还给找了头驴驭回家。 父亲立刻哭了,说,要是管儿真的活着,你回去就寄张照片给我。 夫妻俩抱头大哭起来。哭完了才去照那张今生今世惟一的一张合影。 母亲走时,大木匠早已走了,儿媳却不走。母亲一个人坐上了火车。车走到梅河口,她看见我那也当志愿军的大舅站在站台上。再一看,我大舅是来送我的姥爷姥姥和小姨。原来他们也到部队来探亲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在一列火车上相遇,一路都在哭,哭得不能说话,哭得一天一夜不吃不睡。 从通化回到家,母亲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的姐姐小管儿照相。仍是没有钱,母亲就卖给老于家姑奶奶一条蓝士布裤衩,然后带上女儿去熊岳城照相馆。照完了相还剩了点钱,母亲便给姐姐买了一只大螃蟹吃。母亲说,那张照片后来辗转寄到父亲手中了,那时他已经去了朝鲜。不过,战争结束,解甲归来,家里人却从未见过那张照片,或许它就在战火里遗失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姐小管儿活着,上了前线的父亲也活着。我总觉得父亲能活着从朝鲜回来,是我姐姐小管儿的那张照片给的力量。要知道,他守过上甘岭呵! 我在电话里学母亲当年的样子喊,妈,我去通化啦!还记得那是哪家照相馆吗?母亲会心地笑笑,回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那家照相馆的名字,只说在江边上,屋子不大,照相的是个老师傅。 于是,我一到通化,就沿着浑江边找照相馆。通化已是今天的通化了,是山城,也是江城,江两岸一色是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我满街找年老的人,向他们打听一九五0年的照相馆。老人们迷起眼睛,陷入回忆。一位卖咸鸭蛋的老者说,那时候只有一家公私合营的冯家照相馆,那人的外号叫冯三斜,现在房子已经拆了,人也早没了。 我想,当年炮火连天时,冯家还在给那些保家卫国的战士照相。如今和平了,他却如往事一样消失了。他能否想到,当年他按的那一下快门,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意味是多么深长?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的。把每一个瞬间拉长,就是故事。原以为我把父母的故事都打捞完了,想不到还有更精彩的。记得《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说,女人的心深如大海。我的母亲,你还有什么没说呢? 这张没有底片的老照片,现在被我翻拍放大了四张。母亲留那张老的,姊弟四人各一张新扩印的。虽然父亲胸前的志愿军军徽已经模糊,但一看就知他是我们的父亲。母亲今天是白发苍苍了,但那张照片,却让我们永远有一个年轻而美丽的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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