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人 街
这条街大约一百多米长,街口有一个中国式的牌楼,上面写着“伦敦华埠”四个金字,字下面吊着一串中国式的大红灯笼。大红灯笼已成为一种特定的符号,它下面照着的,一定是黄皮肤的中国人。 在伦敦这样的城市,这条街显得凌乱和琐碎。不光是店铺的门面,还包括说话的声音,匆匆忙忙的脚步。在这里做买卖的大多是从浙江、广东、香港和台湾来的华人,他们在街上叫卖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 我在这条街上走了很久。它让我感到漫长而滞重,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翠亨村酒家,九龙酒楼,让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虽然一路上吃的都是中餐,走到中餐馆门前,鼻子还是尖得像猫。餐馆的门外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家乡小菜”,不过是家常豆腐,雪菜肉丝,蚂蚁上树,鱼香茄子煲,菜量不大,价格也并不便宜。坐在里面的大多是中国人,不论早来多少年,还是新来乍到,唐人街上的中餐馆,还是开给中国人吃的。有一间这样的菜馆,就可以在这里过日子。 不知为什么,我从中餐馆的香里,闻到了脚臭和汗味儿。那是忙碌的结果,从来的那一天就开始忙碌,在忙碌中把几辈子的钱都赚足了,脚步还是停不下来,脑子里想的仍是赚钱,而不是生活。所以,唐人街永远给人不太注意整洁和体面的印象。 走在这里,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男孩子的身影。那是在法国南部的尼斯。中午,我在一个台湾夫妇开的小餐馆吃饭。人很多,我需要站在那里等位置。当那一桌我不认识的中国人终于腾出了空位,只见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立刻冲了过来,迅速地把桌上的残羹剩饭收进一个大盒子里,然后又迅速地铺上一张新桌布,摆上消过毒的碗筷。他年纪也就在十六七岁,在我眼中还是个孩子,做这一切,却像主妇一样麻利熟练。他那样子,把我的心刺疼了。男孩子也许看见了我目光里的怜爱,我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看我。我看他的时候,他就把脸转到别处。 我终于忍不住,把他拉过来。我问,你有多大?他说,16。家在哪里?家在武汉。来多久了?两年,在尼斯上高中。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他那张瘦小的脸,以及脸上的眼镜。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叫泪水给蒙住了。他却十分平静,只是不再说话,眼睛在头发里偷着看我,像看他的母亲。临走的时候,我对他说,要是想家了,就跟妈妈说,尼斯离武汉也不远。说完,我再也没有回头。 一年过去了,时常就能想起那个男孩子。他往桌子上摆放碗筷的时候,我曾经给他拍了几张照片,每当我翻开影集看见他那张被长发遮严了的瘦小的脸,就想流泪。 唐人街上的中国人继续在忙碌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代一代,一个家族一个家族,他们已经习惯于在忙碌中过日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只对钱感兴趣,他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节奏,以及面部表情,都像在数钱。在城市的露天咖啡座上,在外出度假的人群里,我一直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们似乎只属于中餐馆,属于杂货铺和地摊,属于旅游团前面那个挥小旗帜的人。他们嗓子沙哑着,不停地叫卖。记得那天,在我快要走出这条街的时候,遇到了两个操闽南口音的男青年。他们堵住了我,问:你要不要烟抽?我不喜欢他们的神情,那里面有一种令人讨厌的诡秘和卑琐。 伦敦的这条街如今已成了记忆。街两边的楼房新旧不一,那座尖顶的老楼,一看就知道是维多利亚式建筑,上面有属于那个时代的烟囱。这一切都在告诉我,唐人街在这里已有很长的历史了,这条街已属于伦敦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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