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绿色的眼睛》 |
|
乡下女孩在城市人的眼里，是最不会打扮的，爱穿大红大绿，衣服式样儿也是过了时的，土里土气，俗里俗气。我就是个乡下女孩，自然也不能脱俗。从我会走路的时候起，妈妈就总是给我穿枣红色镶淡蓝色边儿的小布衫和水绿色的麻线儿裙子，这当然是夏天啦。冬天呢，不用说，也是红袄绿裤的。生长在庄稼院儿里，我也喜欢大红大绿，尤其喜欢绿。降胰脏拔地觉得，我家院里的柳树吐出嫩枝芽儿，引来叽叽喳喳的小燕子；我家门口的小山上草皮儿泛青，雪白的小羊羔躺在那儿打滚儿的时候，就是我童心最欢乐的季节。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我喜欢绿。绿是春天、是幸福……
11岁那年，我赶上了“红海洋”和“绿军装”的年代。呵，那时候，城里乡下都是大红大绿！我成天价傻乎乎地乐，走路蹦蹦跳跳地撒着欢儿，象山坡上调皮的小羊羔；嗓子唱嗷嗷地不闲着，跟柳树丫丫上的多嘴小燕子似的。我不要妈妈做的裙子了，那年头，小姑娘连辫子都不留，莫说穿裙子，不爱红妆爱武装嘛！记得我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供销社扯回来一块草绿色斜纹棉布，让妈妈连夜给我在机子上做一套军装，再做个军帽。妈妈手巧着呐，第二天早晨，我刚睁开眼睛，就觉着自个儿变了，浑身上下一水儿绿，左臂上横了一块红袖章。原来，妈妈象每年端午节早晨给我的脖颈手脚缠花线、戴香荷包和小客帚那样，等不及我睡醒就给打点上了。我一翻身站到大镜子跟前，嘿，够精神的！妈妈说我象个女军人，我高兴得拉着她在地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跳起了忠字舞……
呵，打那以后，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我永远也忘不了小学的那间教室。每天晚上，柱子上挂一盏打碎了罩子的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我的大个子老师站在断了一条腿的方凳上，深深地弯着腰，脑袋耷拉在胯下，从那晃晃悠悠的凳子上摔下来，一顿踢打过后又重新被架到凳子上，豆粒大的汗珠子把地面打出一串浅浅的水涡儿。他的周围是无数双喷火的眼时，那眼睛仿佛能把他吞噬掉或者烧毁在那众多的眼睛里，也有我的两只。……一人一杆红缨枪，红缨枪挑起了盖在占支书身上的粗布被子。他的老伴披头散发地抱住他的一条腿，颤声哀求着：“老头子腰上换了砖头，再斗一场老命就交待了，小将们饶了他吧！”我的眼睛，我们的眼睛，象一支支带光的利箭，那老女人面色如土，畏惧地退缩着……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绿色的，那冷峻的绿光能使坏蛋发抖。我喜欢绿，绿是革命、是造反！
也许是因为温都尔汗那远远的一声爆炸，我再也不敢穿那套已经洗得发白的军装，一看到它，就想到那些闪着绿光的眼睛。绿，在我的眼里不再是春天和幸福，不再是革命和造反，而是冷酷、怖和破坏，是无知、怅悯和悔恨……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穿过绿戴过红，除了喜欢穿小羊羔那样洁白的衣服——一白是纯洁的象征，我想求得人们的宽恕；再就喜欢穿和小燕子一样纯黑的衣服——一黑表示庄重和冷静，它正和我那受伤的思想一样深沉、严肃。我的眼睛里，童年的天真消逝了，少女的虔诚远去了，常常流露出来的，是不安，是冷漠，是挑剔……
今年夏天，我来到黄海深处的一个小岛。这是七月天气。海岛的七月，是多雨多雾的季节，直等到第五天的早晨，才觉出天晴了。沿着那条小路，凭着从小练就的登山本领，我抓紧向小岛南端的制高点爬去。可，终是没能到黄海日出的景象。待我上得山顶，那巨大的火轮已经跳出了海面，象一个挟光带电的气球，款款地飞起来了。回头鸟瞰小岛，岛却并不象有些人说的那样，阳光能把岛也染成金色的。不，海岛就是海岛的颜色，它是绿色的，初升的太阳只不过给这绿色镶上了一条光边，使那绿色更明、更纯、玲挑剔透……被山石围在中间的海湾是墨绿色的，岛子外面的深海是淡绿色的，飘在近滩的玻璃“浮力”是暖绿色的，爬满礁石的鲜苔是嫩绿色的，树木葱郁的山是浓绿色的，就连岛上的人也是绿色的——住在陆军战士的营房，整．绿色的火苗在我眼前闪耀、跳动。呵，我好象第一次意识到绿色这么可爱、这么丰富、这么耐人寻味，它似乎重又唤起了我对绿的喜爱之情，使我想起了生命、青春和永恒……
我正为自己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感到惊异呢，山间小路上，走上来一位年轻的小兵，崭新的军装，只有领章、帽徽和脸蛋儿是红的。虽是上坡路，腰板却挺得溜直，脚步轻松极了，柔长的鹅卵石小路在他的脚下就象一根晾衣服用的软钢丝。他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看着他，我似乎有些感触……我斜脱了他一眼，他大概只看到我是个年轻姑娘，而没看出我是差不点大他一旬的老大姐，脚步顿时慌乱起来，、想低着脑袋混过。我暗暗笑了，故意横在路中间，冲他站着。
“来、来看日出吗？”他终于躲不过，停住脚，左手从腰后摸出一只竹笛儿，在右手掌心里抚弄着，表情淡淡地垂下眼皮儿。 我叉着腰，四面瞪了一下回答说：“也看看岛。难得这么个好天气哟，这几天的雾……常年在岛子上，真够你们受的呵！
“可是……”他撩起眼帘儿，朝山上缓缓转动着的雷达天线恢恢嘴巴，“雷达兵的眼里是没有雾的。”
嗅，这话还满有些诗意呢。我想认真地打量打量他，他原来也正偷偷地拿眼睛瞄我。突然，他咧开嘴自嘲地笑了，手脚和表情也变得随意起来。好家伙，他才不是那种口油脸皮儿薄的憨小子，看他那自信和有些狡黠的眼神儿，就知道他是个机灵鬼！我忍不住喜欢上这个可爱的小兵。
“你是哪儿人？”我真的就用老大姐的语气和他攀谈起来。
“城市人。一个隔海大老远的城市。”他答。
“喜欢海吗？”
“喜欢岛。因为喜欢岛才喜欢海。”
“你以前喜欢什么？在城市的时候？”
“喜欢太阳镜、喇叭裤、跳舞、喝酒、干架……”
“你曾好……”
“曾经当过小痞子。”
呵，我的脑海军又多了一双闪着可怕的绿光的服阳！那眼睛隐在太阳镜后面，映在浑浊的酒杯里，滚动在街头的跳舞场上……多么可怜的两茬人呵—一他和我！我不愿立刻就去考察他现在的眼斯，我怕……我望着眼前的海，脚下的岛，头顶的天，和天上那一片象羊羔群似的云。“喂，海上日出日落的景色一定够美，是吗？” 我另找了一个话题。 “雷达日夜不停地转动，它根本没有日出日落的概念……”
“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吧？现在的年轻人。都爱找些有哲理味儿的话，抄在小本子上。”
“你瞧不起我。”
“你回答我了吗？”
“我是说，在我看来，人各有各的情趣。对吗？诗人和画家自然喜欢写写日出，画画日落。你吗，也许是个女诗人……我呢，我的天地是一块镜子大小的荧光屏，别看它是无声无色的，我能把它变成我想象的天，由的大海，妙趣无穷的乐园，你能想得到吗？有时候，我发现它那么象我家那台电视机。在那里，我’看S到了‘祖国各地’和‘世界新闻’……”
“看来，你在这儿并不寂寞。”
“寂寞。但我会用我的方式去赶走寂寞，寻找欢乐，创造欢乐……”
他用手掌在竹笛上轻轻一拂，歪起脖儿悠悠地吹起歌来。那清甜圆润的笛音，每一个音符都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我找了一块岩石坐下，迎着他的目光。在雷达兵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我看到了什么？我看见了绿色的海、绿色的岛、绿色的雷达天线、绿色的天空……天地之间所有的绿都聚在了他的眼睛里——一那眼睛是那么清澈、纯美，象用海水洗涤过似的；那眼睛是那么深这、富于内涵，象两扇洞开的窗户，使我窥视到了一颗翡翠般的心灵。我敢说，他的心也是绿色的，那是一颗火热的年轻的心！
从岛上回来，我想了很多，想自己，也想那个小兵……我那慈爱的妈妈已经老眼昏花了，她还能给我做一件绿色的麻线儿裙子穿吗认呵，妈妈，给我一点绿色的火，让我的心雄烧起来吧，我还年轻呵！
|
|
|
|
当前位置：首页 > 地方文献 > 大连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