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草一样绿的真情（邓刚）

　　我很少与诗人交往，因为我觉得他们太有激情而又太激进，太讲认真却又太纯真，太多浪漫似乎又太多浪荡。面对诗人，犹如面对一团灼烫的烈火，一柄闪光的刀剑，一条湍急的江河，一阵骤起的飓风，让你心慌和不安。我甚至认定，与诗人谈话不是高歌就是雄辩，总之，不会有小说家慢慢道来的沉稳、踏实与从容。所以，在杭州中国作协疗养院第一次见到阿古拉泰，知道他是著名的诗人，我就总是抽象地笑着，微微点头，表示一种热情同时也表示着一种距离。

　难以置信的是，这个高大的蒙古汉子，竟然渐渐地让我觉得亲切与温暖。阿古拉泰的身上有着一种强壮与文雅相融、深刻与童稚相交的绝妙。最终我发现，使我有亲切感的是他的那双眼睛，准确地说是眼神——与你谈话时，闪烁着全神贯注的诚恳，却又不断飞往脑际的思索。这给我奇特和愉悦的感觉，并情不自禁地居年龄之高而临下，大讲一些所谓的人生智慧和经验。我滔滔不绝，而他并不像有些诗人那样抽刀断水，反而还有意引我泄洪。那种学子式的倾听和谦逊，很使我感动。倘若我是个女人，大概会立即爱上他。因为认识了阿古拉泰，回到大连后，就有意无意地注意他在文学艺术领域里的行踪。很快，在报章杂志上在影视节目里，从一些著名歌星的美妙歌喉中，不断听到看到阿古拉泰开阔大气、意境优美的诗作与歌词，歌唱草原，歌唱故乡，歌唱友情，歌唱蓝天白云。浸透真情实感的力作在起伏的旋律中飞扬，叫你不能不感叹，诗人阿古拉泰绝对是为草原而生！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看到阿古拉泰写的散文，数十篇长长短短，十余万字厚厚一摞，我竟一口气读完。惊喜中有些惊疑。坦率地说，我不太爱看散文家和诗人的散文，而更爱看小说家的散文。散文家的散文用词过于规整过于讲究也就过于刻板，要么就是空灵而又空荡，这会使你惊叹华丽辞藻之时而不断地走神于内容之外。诗人与散文家血肉相连，为此我想，阿古拉泰的散文肯定是一排排五彩缤纷的词句漫空飞舞。然而，确实是五彩缤纷的飞舞，犹如浪花在海面上腾跃，但紧贴大海；好似骏马在草原上飞驰，却脚踏实地。充满诗意的人物描写，因为精确而精彩，简直是出神入化。他在《不老的艾青》中描写大诗人的额头：“青筋暴突，像一条条蚯蚓，耕耘着思想的沃土；花白的头发向后拗过，使人想起秋天的芦苇，保持着被风刮过的形态和抗争的姿势……”精神顿出，真正写出了一代大师的内在风范。在《棕榈常绿忆晨声》中，他写好友晨声“吸烟是厨房里抽油烟机那种吸，沁人心脾、感动肺腑地吸，一直吸到丹田，绝不是摆摆姿势，表示一下了事”，独辟蹊径，把好友真诚执著的性格表现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想想看，一个连吸烟都如此专著实在的人，对友情的投入可想而知。在《又是八月山丹红》中写毕力格太老师痛饮之后，“瞥了一眼身怀六甲的哈萨，说：‘蒙古人，只要一上马就没事了……’哈萨说：‘可您骑的是自行车啊！’毕老师拍了拍车尾，提缰似的抬起车把，飞身上路，绝尘而去，仿佛武侠小说中的高人一样飘然。”语言精妙，一个潇洒的诗人形象，活脱脱呼之欲出。在《雁北飞》中，他写已故青年诗人雁北：“白里透红的脸膛，一头浓密的黑发，牛仔裤，雪白的衬衫，配上一副金丝眼镜，一望便知，这是一位风流倜傥的才子。”用白描的笔法，为诗人画了一幅简洁传神的素描。在《老“人参”黄永玉》中写黄永玉：“目光清澈得使人心中产生沁凉之感……皱纹深刻得一道都不含糊，一望便知，先生果然是搞木刻出身的……”不仅如此，读阿古拉泰的散文，处处都可以见到令你眼亮的妙句：“精神这壶老酒，在光阴的窖藏里，越酿越醇……”“上好的文章，像科尔沁的五花牛肉……”“故乡，我是你胸膛上萌生的小草……”“希望却总像疯长的山杏树一样，春光里开出大片大片诱人的粉红色花朵，春风过后，仍旧结着酸涩酸涩的果子……”

　　小说家最忌讳辞藻的华丽，而作为诗人的阿古拉泰却竭尽全力挥洒五光十色，但因为这些漂亮的词句是裹着他浓浓的真情激情和亲情，反而使华美的词句放射出感人的力度和热度。面对故乡和草原，阿古拉泰整个心灵都在颤动：“我有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有时恨得牙根奇痒；我的泪源于我的憧憬，我的恨却缘于我的爱……能理解我吗，草原，我的慈祥的妈妈！……”阿古拉泰怀恋逝去的汉族诗友晨声，高歌痛吟：“蒙古包没有拥抱过你的身躯／千里草原顿失十二分诗意／船儿还在浪上泊着／心的桅杆却已经失去……”

　　哭泣带着起伏跌宕的节奏，忧伤伴着抑扬顿挫的韵律；悲壮而不悲哀，沉重却不沉沦。文章写到这个份儿上，不能不令人感到灵魂的震颤。我读过许多感人的散文，但如此滚烫的情感之作，却是第一次读到。然而，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在诸多精彩的文字中，爱草原、爱故乡、爱亲友、爱事业、爱蓝天、爱白云，却似乎没有一丝一缕爱情的痕迹。一个不写爱情的诗人还能是诗人吗？一个情感如江河疾驰、如海潮奔涌的诗人，竟然不写爱情，我感到困惑而又莫明其妙。当然，阿古拉泰的作品丰富多彩，多情而多姿，也许我欣赏到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部分，想必还有更华美更传神的爱情诗作我没有读到。可我还是忍不住，从大连海滨打电话到遥远的草原之都，询问其故。诚实的他在电话里却狡黠地笑了，也许是笑我看他作品太少，也许是他的爱情太甜蜜太顺利，心灵里没有曲折的伤痕，所以就用不着在诗文中画蛇添足了。

　　阿古拉泰实在是太一帆风顺了，从大学学子到大学教师，从文学编辑到总编到社长，从作家协会会员到理事到副主席，再到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而且在创作的道路上一路风光，编审、一级作家、一级作词，大奖小奖，辉煌灿烂。一个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来到这个艰难世界的生命，命运会有如此草原驰马般的平坦，肯定是他个人奋斗努力的结果，也是上帝格外的垂青与关照。为此，这个幸运儿在回忆亲友和诗友的文字里，尽管对世间的不平如泣如诉，痛不欲生，但对命运背后的荒谬，却显示出相当年轻的宽容与大度。当然，我并非希望为成就一个大作家大诗人必须刻意去寻找坎坷磨难，相反，我更希望阿古拉泰继续一路顺风，继续草原驰马，继续阔海行舟，继续更上一层楼。

　　情真意笃深似大海，透明纯真薄如蝉翼。一个诗人，恐怕就这么简单就这么难得。那份爱，浓到了极处，泉水般的诗思便喷涌而出。在阿古拉泰的笔下，没有虚浮，没有矫饰，有的是心动与心痛，满纸的真诚满纸的灵性。手写和心写怎么能一样呢？当今文坛，绣枕文章、宦官评论，令人反胃。而阿古拉泰这些饱含牧草深情的绿色文字，令我感奋，心潮激荡。不过，对阿古拉泰来说路还长着呢，话不要说得太满，愿这位文坛骄子在甩手无边的草原上，一路纵马驰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