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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的童话》
第1部     共1部
    那天,我在宁古塔故地匆匆行走的时候,身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我并没在意那片绿色是什么,它在我眼里混饨一片,我只是大口地呼吸那种如水的清澈和空旷,它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放纵感。
    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气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蔓延过来,并一直流进我敏感的鼻腔。我的目光顿时像一个寻奶的婴儿的嘴,急切地睦巡路边的田地。田地上的绿色居然是一片久违了的烟叶子!嫩绿的烟叶子,嫩绿的童年,呵,我的肺腑里一定有个角落贮藏着以往许多个夏天积淀起来的烟叶子味儿!
    我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天的中午走进了母亲的烟地,却能准确地回忆起第一次打烟叉子时从叶根散发出来的那股刺鼻的气息。我的人生从童年开始就是劳累的,几乎没有玩没有游戏,每个季节,都必须面对属于那个季节的繁忙。夏天就是厮守母亲的那片烟地。那时的乡村人吸旱烟,家家都有自己的烟地,我家就有一块很大的菜园子被母采用来栽烟。烟苗是从集市上买来的,母亲将地打好后,她便在前面一棵一棵地栽烟苗,我便跟在后面一窝一窝地浇上水。夏天就这样来到了。
    雨季之前,烟叶子疯长,母亲只给我示范一下哪个多余的叉子该打去,就把那片烟地交给我了。我像一个被庄园主雇来的童工,赤红着脸,赤裸着胳膊,将烟头和水又于一个个折断,让所有的水分和阳光都给那旁生料出的国整的烟叶子。折断烟头和水又子的那一刻,便有一股清冽的烟味扑上我的脸,我的喉。如果是阴天,那味道能把我灌得醉醒醒的,像喝了一种烟酿的酒。如果是晴天,大太阳将烟叶子烤蔫巴了,用手折它,那干干的烟味就会把我呛得咳嗽不止,直流眼泪。烟叶子有时还会划破我的胳膊,烟的辣气便让那伤处像着火了一般灼痛。我还是个孩子,味觉和痛觉都十分敏锐。  
    烟叶子最大最肥厚的时候,北方的雨季也就到了。母亲又走进烟地,告诉我什么样的叶子可以打下。地头放了几只柳条编的大扁筐,我把那些丰满的大烟叶子一片一片小心地装进筐里。傍晚,全家人边乘凉边将烟叶子穿在稻草绳子上。第二天早上,院子里便拉起了横一道竖一道的烟帘子。这曾经是辽南乡间一道传统的风景,这个时节不论走到谁家,一进院子就会被那重重的烟帘于挡得找不着缝隙,想串个门都费事。
    这样的季节晒烟,总能遇上几场雨。只要天阴,我就紧张得要死,如果我离家很远,我就得没命地往家里跑。先盖大酱缸,然后就是在家收烟帘子。这时听一听邻家的院子,鸡飞狗跳墙,。大人孩子也都在忙收烟帘子。然而总归是伏里的阳光,汁液饱满的烟叶子几天就由绿而黄,最后变成于烟。于是我再将那晒干的烟叶子从稻草绳上摘下,一小捆一小捆地捆成烟把儿,重新装进几只专门存放烟的大扁筐里。这时母亲就会主人一般从我手中将烟筐接过去,把它们放在西屋用木杆搭的吊棚上。
    关于烟,我的劳作就算完了。一个夏天,打烟叉子,晒烟叶子,我的头发,我的手指,我的汗毛孔,以及我呼出的气息,全是烟味儿。我绝不会想到这些琐碎的有关烟的情景日后会在一个时刻被引发出来,而且变成文字。但我知道,只要我走在东北的原野上,我总会与那味道不期而遇。
    在那片烟的原野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他们背倚着背,像是在地里刚刚劳作过,感觉累了就在地头上坐下来抽根烟。他们各自悠闲地抽着烟卷儿,喷吐着薄薄的烟雾,彼此并不说什么话,可我感觉那是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人生,他们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了。
    我尤其爱看那个抽烟的女人。
    关东女人,关东烟,这是贴在大东北门相上的两个特殊符号。熟悉关东风情的人,便熟悉这两种存在,并因此而感觉乡土的通异和亲现。
    女人抽烟,在别处也有。然而。姑娘叼个大烟袋,却是关东独有的乡俗。在我独自走的那些日子,我一直特别留意关东女人的嘴角。在偏僻村镇的大树底下,在边远的县城的小招待所里,在林区小火车站肮脏的长椅上,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女人们坐在那里抽和男人一样牌子的劣质的香烟。不管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在抽。我看见,在那个小站的候车室里,女人吐烟的姿态以及她们夹烟的手指,十分男性化,手也与男人一样大一样粗糙,弹烟灰就像织毛活儿一样老到烟熟。她们站起来离去的时候,只拍拍落在身上的烟灰,并不管丢在地上多少烟头。
    她们是现在的关东女人,已经不叼大烟袋,而抽卷烟。她们是风俗最后的部分,一些隐秘,一些沧桑,在脸上,在指上,依稀可见。那天,她们已经离去了很久,我却仍对着那条空落的长椅凝望。我总觉得,关东女人抽烟,是因为关东的土地宽容。关东的男人大多是流浪汉,他们自己的人生无规矩,也不去规矩女
人,他们宠惯女人的方式,就是任由女人抽烟。关东女人抽烟,还因为关东的上地过于沉闷。女人与男人一样过着漫长的冬季漫长的夜,寒冷和黑暗,同样也折磨着她们。这个时候就需要有烟,烟是苦难里的慰藉。所以关东女人几乎都有抽烟的历史,走近抽烟的关东女人,她们的衣襟,发梢,话语,笑,都带着一股浓
浓的辣辣的烟味儿。关东女人抽烟,绝不是为了思考,关东女人抽烟就是抽烟,不会弄姿,不会矫情,抽烟是日子里的实质性内容,个个显得老辣。她们距城市太远,只属于乡土。走近抽烟的关东女人,你感觉是走近纯朴的祖先,走近自己的家园。
    这个世界有许多女人抽烟。我这样浓墨重彩地描写关东女人抽烟,是因为像关东女人这样抽烟毕竟稀罕。
    在我的记忆里,我晒的那些烟叶子并不拿出去卖。当陈年的烟叶子抽完了,母亲就会再到西屋的棚上取下几片烟叶子放在热炕上烘,烘到能一接就成粉末的时候,便将那烟面子装进一个柳条编的烟售箩里。烟售箩里边涂过油,烟面子不漏。会抽烟的人来了,母亲就会把那烟售爱往客人面前一推,意思就是请你抽烟。那客人若是男人,他就会从后腰取出一只尺把长的小烟袋,将大大的烟锅伸进烟接箩,用粗糙的手指按满,再划根火柴点着。那客人若是女人,女人随身带的必是一根二三尺长的大烟袋,她盘腿坐定,不用靠前,那只小巧的烟锅便在烟接箩里自己装满了。女人因为烟杆儿长,不用火柴点烟,而是屁股一扭,那烟锅便伸进了旁边的泥火盆里,猛吸几口,那通红的炭火就将烟点着了。一个烟筐箩,一个泥火盆,是东北乡间土炕上最常见的几乎是固定的景物,再穷的人家,也有这两样东西。泥人盆一冬天烧着红红的炭火,它除了用来烤手、烧土豆、地瓜或小麻雀,再就是点烟。
    男人的烟袋,烟锅大,烟袋杆儿短,便于出远门或干活。女人的烟袋杆儿长,烟锅小,是因为女人秀苗闲散。记得老太大出门对手里的那根大烟袋像拐棍似的,大姑娘的烟袋则害羞似的藏在袖口里。乡村人也有出门不带烟袋的,到谁家里,就用谁家的烟袋。烟袋嘴和锅一般是铜做的,也有翡翠的,烟袋杆儿大多是乌木的。母亲的烟袋比她的手臂还长,夏天,炕上的火盆撤了,划火柴点烟的时候,她就头向后仰,手往前伸,嘴里一口接一口地吸,好不容易才把一袋烟点着。晚上熄灯睡觉了,她也一定点上一袋烟,烟锅里的火明一下暗一下,母亲的嘴巴也是一会儿吧略一下,那星烟火什么时候灭了,吧塔声也就什么时候静上了。这时母亲便将烟锅朝下,在炕沿上磕几下,喘一口粗气,准备歇了。如果这时我和弟弟们还叽叽喳喳不睡,那烫人的烟锅便像老师的教鞭一样从炕头那边伸过来,准确无误地敲在我们每个人的小脑门上。那样的夜晚,母亲和我们都是喜剧演员。
    母亲是从父亲当兵走的第二天开始抽烟的,那年她二十二岁,如今已有五十多年的烟龄。母亲抽烟是因为寂寞。我想,即使不寂寞,你是关东女人,你就会抽烟。母亲却非要找个理由说,那时乡镇最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挂烟幌子,那幌子还分烟铺幌子,烟袋幌子,甚至还有烟袋嘴幌子,烟袋锅幌子,烟袋幌子。满街都是烟,就像现在城里满街都是歌厅,不由你学不会。前几年,母亲咳嗽,我劝她戒烟,母亲说,已经抽了这么多年了,烟已经当饭了,饭可以不吃,烟却不能不抽。这就是关东女人,烟对于她们已经是生理需要。看过关东女人抽烟,你就会明白关东女人的嗓门为什么开朗为什么火辣,而看过关东男人抽烟,你就会明白他们的棉袄棉裤为什么穿得那么久又那么油腻。
    记得友人写的小说里有一个十分精彩的描写关东男人抽烟的细节:村里的几个男人,每天叼着烟袋蹲在村头的墙根底下,一边晒太阳,一边盯着村外边有谁来了。来的大都是本村的熟人,只要那人影出现了,大家就争先恐后地猜说:那人肯定是谁谁。那人走近了,一看不是谁谁,众人就低下头去继续抽烟。不一会儿,远处又有人影出现了,大家又争先恐后地猜说:那人肯定是谁谁。当那人走近,一看并不是谁谁,于是众人又低下头继续抽烟。几袋烟工夫,一个白天就过去了。每日周而复始。在关东男人那里,日于和时辰,
是用抽了几袋烟来计算的。
    小说真是力透纸背的东西。这样的情景我见过一千次,却不曾去描写它。读了这篇小说,我对烟开始恐惧。我发现关东人的麻木和懒,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世界为什么要有烟呢?然而这世界又怎么可能没有烟呢?
    从关东女人嘴里吐出的烟圈源远流长。一切都是因为远古的印第安人每天走动在原始的旷野里,旷野里有许多散发出浓烈刺激气味的野生植物,在那千万种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里,他们看见了那丛野生的烟草。而且,从此不论走到哪里,只要闻到那股熟悉的令人兴奋的气味,一眼就能识别出它。就这样,印第安人为人类发现了烟草并栽培出烟草,并让这个世界发生了关于烟的故事。
    那是许多年前,我从一本书的画页里看见了那座建于公元四三二年墨西哥帕仑克神殿里的浮雕,那座浮雕表现的是玛雅人的祭司在举行典礼时以管吹烟的情形。它是目前发现的人类吸吐烟革最早的记载。据说哥伦布发现美洲时,曾经无比吃惊地注视着当地印第安人吞云吐雾的神态,他把他们叫成“吞云吐雾人”。当
然,欧洲立刻就知道了在美洲新大陆有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群,于是就有无数的盗接险而至。一五六0年,法国驻葡萄牙公使把从葡人那里获得的烟草种子带回法国献给女王。那时烟草在欧洲还属于上层人物庭院里的观赏植物和药用植物,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面大片种植,欧洲的文明人从此学会了吸烟。
    那烟在欧洲已经吸了一百年之后才传进中国。明代张个宾的《景岳全书》载:“此物自古未闻也。近自明万历时始出于闽广之间用后吴楚间皆有种植。”这是中国最早关于烟草的记载。烟从走进中国就变得不,它让这个黄皮肤人种从此陷入一种迷乱。烟自万历始,首先就把万历皇帝给熏倒了。万历皇帝亲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是躺在烟榻上。他抽着大烟,喝着美酒,拥着女人,从执政第十八年就不再临朝,大臣的折子和他的圣旨全靠内监传达,甚至连郊光也不去,而让家人恭代。直到万历四十三年发生了一个大案子,满朝文武才得瞻天颜,以后直到他死居然就再也没上过朝,大明江山则从他开始走向了本路。他躺在烟榻上时,欧洲传教士利马窦曾以贡方物为名,从广州北上京城,给他带来了欧洲人的鼻烟壶。可想而知,当那精致的玩物样的东西摆在他的烟榻旁时,那贪财好货的皇帝该是多么欢喜。可想而知,二百多年后,当中国从城市到乡村处处开设烟馆的时候,欧洲人怎么能不开着大船举着大炮向中国兜售鸦片?
    烟草的种子当初是分南北两路来到中国的。闽广的烟,走的南路,由出海的人从菲律宾吕宋岛带回来。清《野史大观》载:烟一名相思草.汉文日淡巴扎初出吕宋,明季始入中国,近日无人不用。虽青闺稚女,金管锦囊,与镜奋牙尺并陈矣D说明烟在清代已经是时尚了,连深闺少女且在享用。关东烟,则属于北路,由日本岛、朝鲜半岛一点一点移植过来。据《吉林外纪》载:吉林城北一带,种麻者居多,每岁所收,不减于烟,秋后入店售卖。版者相麻并买,转运内地,名为烟麻客。此吉林出产一大宗。《黑龙江外纪》则记载了达斡尔人种烟的情景:自插秧至晒叶,讲服之劳,妇女任之,皆白露于城市……其烟以度计,流人改一度为数束零售,谓之把儿烟。店肆复有所谓台片者,淡于达斡尔相而价贱,士人馋而吸之,盖宁古产。我那天正走在宁古塔故地,我望见的那片绿色的烟叶于可是仍叫台片?记得母亲当年栽的是老挝子,我曾经问她为什么总是种老挝于,她说,老勒于烟有劲儿。老挝子是对关东上著人的称谓,可见烟在关东落地生根之后,这里就成了它的故乡。
    但不知为什么,在清人陈琼的《烟草谱》里曾记下中国各地烟草的种,就是没有关东烟。衡烟出湖南,蒲城烟出陕西,油丝烟出北京,青烟出山西,兰花烟出云南—…那么长的烟谱,惟独不给关东烟留个席位。这也难怪,中原的文人对关外一向是漠视的,惜墨如金,他们自然看不见关东烟。台片也好,老劾子也好,你关东人自己默默地种默默地抽去吧!所以几百年过去了,关东只出烟民不出名烟,关东人一直就抽着自家产的这不太讲究的关东烟,以至于抽出了关东烟文化。
    烟曾经是神圣的。摩尔根在其《古代社会》中记述说,原始印第安人部落在召开酋长会议时,要举行隆重的吸烟仪式,其它重大的事情如访问或解决部落争端,也都以吸烟为开始。他们发现了烟,他们也开创了以烟为礼的先河。但是泊来的烟草,神圣的烟草,离开印第安人的土地之后,就变成了全世间的污浊之物。先是英国人最早从美洲的弗吉尼亚引入黄花烟大量种植,然后是俄国人在哈尔科夫建起世界上第一座制烟厂,再后来就是欧洲的烟贩子以鸦片为黑色的子弹向中国射击。曾几何时,烟改变了世界,改变了人类。如果它能永远停留在神圣的仪式上,停留在观赏性植物或药草的功用上,如果它不为政治所用不为战争所用,这世间恐怕就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拂去那团阴影,我更怀念辽南老家当年的装烟礼。那是满汉人家都时兴的一种婚俗。订婚以后,女方去男家第一次见长辈要装烟,而且要给烟点着,做长辈的接过烟,就要给十过门的媳妇装烟钱。因为姑娘回来了,家里人头一句话就问装没装烟,男家给了多少装烟钱。办婚事那天,新娘子要更加隆重地给新郎家的长辈人装烟,那些长辈照样要给装烟钱。婚后的第一天早上给公婆行礼时,新媳妇还要给公婆各装一袋烟,表示侍奉晨昏之意。到了第九天,新郎新娘要回拜女家双亲。新娘回到娘家也要为自家长辈装烟,长辈手里则早已握了一张钞票,只等新娘将烟点着了才赏钱。母亲说,她嫁给父亲之后,不是一个早上,而是每天早上,起来必是先给公婆装烟点烟,然后才去做一大家人的早饭。孝敬公婆是女人的本分,装烟更是。
    我说装烟,是因为那时关东人抽烟用的都是烟袋。如今在乡间的婚俗里虽还保留着古老的装烟礼,只是人们已不再用烟袋抽烟,也不再撕一片纸自己卷烟抽,而是抽那现成的带牌子的香烟。现在的女人行装烟礼比过去省事儿多了,但也没了当初的庄严。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无比地怀念童年的夏天。我还想为母亲打烟叉子,晒烟叶子,闻股醉人的烟草味儿。可是在辽南乡村,如今早已看不见谁家栽烟了。只能在集市上偶尔见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烟贩,面前摆了几扎叫不上名字的黄烟叶子,吸引那些买不起香烟却已抽了一辈子烟的老头老太。想不到的是,在牡丹江宁古塔旧地空旷的原野上,我与童年的烟叶子如此地贴近。我像一个与它失散的孩子,凭着气味,我又找到了家门。关东烟犹在,那与关东烟相关的一切,如今也都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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