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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淡的花椒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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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的一天早上，我正和弟弟趴在窗玻璃上欣赏北方冬天里特有的冰凌花，房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待她揭下绕了一道又一道的粗毛线图脖儿，我才看清，她是前街兔儿的奶奶—一不知从哪儿论的，我得管她叫姨奶。说来也怪有意思，我一看见她，两眼就忍不住会好奇地盯在她那双全屯闻名的小脚上，当她的面我就直呼她“小脚姨奶”。
小脚姨奶似乎觉察出我又在端量她的小脚，尽力想站住不动，可是脚不由己，总要那么向前挪几步，往后退几步，半天脚也不停。我暗暗笑了。母亲从西屋跑过来扶她上炕暖和脚，她用一只手挡着，另一只手从黑布衣裳的大襟儿里模出一个纸包：“侄媳妇儿，你姨东西不多，过年啦，大家伙儿都尝尝！”说完，又一道一道地缠上围脖儿，只露出那双皮肉松弛、眼角使劲向下耷拉着的小眼睛。“哎呀，老菩萨 （晚辈的女人们都这么称呼她），年年让你费这个心哪！”母亲诚惶诚恐地接过那个纸包。好象那里包着的是一颗活人的心，伯一不留神那心就不跳了似的，托在手上连步也不敢挪。
我知道纸包的秘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几乎每年腊月儿，小脚姨奶便会送来这么一个纸包，同时接到它的又不止我一家，全家家都有份儿，已经是不成文的老规矩了。小纸包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山珍海味，仅仅是一捏儿在炕席底下烘得响干的花椒！就是家家户户用来爆锅的顶五香面儿用的花椒！
在我们屯儿，只有小脚姨奶家的后园里栽花椒树，年头很长了，树身足有两人多高，灰色的长满疤刺儿的树干，象小脚姨奶脸上粗皱的皮肤，干瘪瘪的，没有一丝光泽和生气。但是，每到春天，花椒树那干枯的枝叶上，便神奇般地长出些鹅黄色的尖尖的叶子来，和何边的细柳一样新鲜灵气。到了秋后花椒红透成熟的时候，那殷红的花椒果儿，一朵一朵密匝匝地缀满枝头，远远就能闻到它那特殊的带着苦辣味儿的香气。听母亲讲，这些花椒是小脚姨奶当年从娘家挖来苗子栽的，硬是长了免儿她爸那么大个人，足见小脚姨奶和花椒树的感情多么深。左邻右舍好象也特别懂她的心思，要摘花椒了，大人腾不出空，便派了些孩子去帮小脚姨奶的忙。记得开头，我并不知道花椒是干什么用的，第一次看到那些小玩意儿，象山枣似的，以为一定很好吃，摘下一颗塞进嘴里，一口嚼了，呵，苦辣涩全有，差点儿抠出肠子！不少孩子都闹了我这样的恶作剧。小脚姨奶一时也放心不下，便指挥孩子们摘，自己也搞。一边摘一边吆喝：“有刺儿，小心扎了手！”“秃子，那个枝儿拉了不少厂’别看她眼花手硬的，摘花椒可是相当麻利。她腰间系了个男人用的方围裙，把两个下角兜起来系在围裙带子上，两只手一齐使用，不一会就摘满了围裙兜儿。转过身，把围裙一解，通红通红的花椒果撒进了大懂箩里。一上午，我们这些小家伙一人顶多能摘一小圆筐，手上扎满了血眼儿；小脚姨奶一人就摘一大筐箩，手上连道自印儿都没划。
搞完花椒，然后便是晒干。她家的五间房子，房顶铺着苇席，全晒的花椒。秋景天几个好日头，就晒个差不离儿了。但小脚姨奶还是天天踩着梯子上房顶，大热的晌午头，就趴在席子。卜翻弄着，挑拣着，把叶子、“草棍一类的杂物清出去。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了，脑门上晒得冒了油，仍不厌其烦，煞有介事＊免儿爸本来要在花椒八分干的时候上市，也拿老太太没办法。小脚姨奶家集花椒使唤油盐酱醋钱，已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可是，尽管日子过得挺紧巴，每年收下来的花椒，她只拿出半到集上卖，剩下的都由她留着到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先把花椒撒在热炕上烘干，再匀乎成一个个小纸包，一家一家送去……那些年没有集市的时候，小脚姨奶送来的纸包比过去大多了，进门就说：“侄媳妇儿，你姨这东西多着呐，过年啦，庄稼院儿不卖点零儿八丝的，真准心呢。把花椒收起来，权当省大家伙儿买五香面儿的钱吧！”这简直不值一提的花椒，不过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香料，至多给人家的菜锅调调味道，小脚姨奶却把它金贵成这样，恨不能让满天下的人都尝上点儿。其实，我对她年年送来的那包东西压根就瞧不起，倒是给我添了麻烦，母亲又要叫我守个石臼子捣它半天了，街上的小姑娘在比量谁的花衣服好看呢！
离开家乡以后，收获花椒的时节，我再也没回去帮小脚姨奶摘花椒。去年秋的一天，我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我前脚进门，姨奶也跟着进了门。她手里又握了个小纸包，走到母亲枕边：“侄媳妇儿，胃寒风湿，冲点花椒水喝下去有补呀！”我愣住了。又是花椒！小脚姨奶这辈子都是和花椒联系在一起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断定她是得了一种老年人的“啰嗦病”。现在，我感觉出自己以前过分不懂事。活中本来有很多轻淡的、微小的甚至可有可无的事物存在，但在这些事物里面，也包含着许多真的、善的和美的品质。它给人的启示，给生活带来的欢悦，和那些显赫的富丽堂皇的东西是一样的。
小脚姨奶走了。我用舌尖把玻璃上那朵洁白的冰凌花舔成一个小洞，从小洞望出去，还得见小脚姨奶那颤颤巍巍在寒风里抖动的身影，看得见她那双一刻也不能停的小脚。呵，不出一上午，家家的屋里都会溢满她送去的那股奇异的香味儿——一淡淡的，有点苦、有点辣，却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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