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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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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一     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几个同学在宿舍里谈论起中学时代的事情。一个同学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不管是在初中还是高中,也不管你在哪所学校的哪个班级,身边总有那么几个招人讨厌的家伙。他们自己不见得有多么出色,甚至是缺斤短两、漏洞百出,却偏偏喜欢挖苦嘲笑别人,不是这个人肉太胖,就是那个人骨头太瘦,就好像天底下只有他才长着一副无可挑剔人见人爱的瘦肉胖骨头。对这种人你理他,跟他较真吧,很无聊;可要是不搭理他呢,他还以为抓到了你的痛脚,搔到了你的痒处,往往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没完没了。”     其他的几个同学都随声附和,说,的确,这种人就像老鼠和蟑螂,到处都有,而且分布还出奇得广泛和均匀。后来,当他们开始提到了一些具体的人和事的时候,我起身走了出去。我不想听。我知道,他们的这个话题绝对不是针对我的,他们和我来自不同的城市,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且他们绝对不可能把我同他们话题中的那种人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眼里,我的沉默寡言已经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我曾经无意中听到过他们在背后对我的议论。“你说,林樨是怎么回事?一天到晚闷声不响,简直像块石头。”“他们那座城市里哪还找得到这么大块的石头?我倒觉得他更像是一块干透了的混凝土。”“那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于混凝土的成分要比石头复杂得多。”     我出了宿舍楼,信步走到了校园后边一座土丘上。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浮着。慢慢地,我的视线在一片耀眼的日光下变得斑驳而迷离,我仿佛又看到了红帆高中的那个林樨,甚至听得到他的高谈阔论、欢声笑语。那时的林樨像一只雨后的蛙,午后的蝉,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不停地聒噪。
                                二 当年在红帆高中,不论是在学习上还是在其他各个方面,我在班级的男生中都不是最出色的,甚至连比较出色的都算不上,但是我的自我感觉一直都很良好。有人背地里说我的自我感觉之所以这么良好是因为我妈妈是红帆中学的老师。当时我对这种说法坚决否认,但现在回头再看,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那时候,我生活得很快活,因为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学校外,总会有足够的人和事供我评头论足,说三道四,一逞口舌之快。在我的眼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供我嘲笑的对象,包括同学、老师、同学的家长、学校的员工、学校附近的小商小贩,甚至某一个一辈子只从我眼前走过一次的陌生人。我可以在一个最正常的人身上发现不正常的地方,在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中发现不平常的成分。比如说,我曾经“独家”发现高一某个男生的上衣竟然与高二某女生的十分相似,于是便有“校园出现情侣装”的话题流行,直令一些男生女生在穿新衣服之前,先得做一番调查考证才敢上身;又比如,某女生因为我一再向别人暗示她的一头乌亮浓密的长发是假发而一怒之下剪了个男生一样的板寸头,结果被学校视为奇型怪发而惨遭处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我很为自己的这种“本领”而沾沾自喜,更为自己无往不利的联想力和所向无敌的口才而洋洋得意。每当有人身陷于我的伶牙利齿之间走投无路之时,我的心里都会有一种非常惬意的满足感。反之,如果哪一天我没能从什么人嘴里抢出些话来说,没有能令别人哑口无言,我就会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有一种很真实的失落感。 高一上半学期的一天,轮到我和宋长威做值日。大间操留在教室里清扫时,宋长威无意中碰了一下吕浩的书桌,从里面滑出了一封信。那封信是寄往晚报社的,尚未封口。信封里是一首在中学生中很流行的那种酸诗,并且还是最酸的那种——是写男女生之间那种所谓朦胧感情的,我们称之为“朦胧酸”。木讷寡言矮小瘦弱的吕浩竟然也会写这样的诗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宋长威跃跃欲试,当时就要把这首诗抄到黑板上,被我拦住了。我说,你把它抄下来,留着。我曾经往黑板上抄过某个男生写给某个女生的属名情诗,再抄这种感情不“专一”的“博爱诗”难免会像某些电视剧的续集,给人一种越来越没劲的感觉。 后来我就把这件事扔到了脑后。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清理书桌的时候,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演算纸中发现了宋长威抄的那首诗。当时我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看见这首诗,不禁两眼一亮。 当天晚上,我给吕浩家打电话。吕浩接电话的时候,我努力压低了嗓子。我很担心吕浩会听出我的声音——不管情愿不情愿,班里的同学太熟悉我的声音了,就像人们总是不得不被迫熟悉一些拙劣的电视广告一样。但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吕浩根本就想不到我会给他打冒名电话,当我报名说自己是晚报的编辑时,他愣了片刻,再开口便有些语无伦次,大概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弄不清楚了,哪还顾得上分辨我的声音?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的诗将在明天的校园版上刊出,并且还煞有介事地鼓励了他几句,说他的诗写得很不错,应该继续写下去。 第二天,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发现吕浩正在被一种巨大的窃喜折磨着。看着他,我就像是在欣赏一出由我自编自导自享的独角戏。 下午第三节是活动课,吕浩显得有些心神不定,因为我们班级定的晚报一般都是在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送到学校来。我故意拉着吕浩和另外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让他无法脱身。快下课的时候,宋长威兴冲冲地跑过来说:“嘿,新闻,新闻啊,刚才我看见晚报上有咱班同学写的一首诗。”几个人一下子都来了兴趣,而吕浩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谁?谁呀?”宋长威把手在空中夸张地划了一圈,然后指着吕浩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家都很意外。我说:“算了吧,宋长威,你别拿吕浩穷开心了。吕浩要是能发表诗,我就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宋长威有些不满,“这是什么话?不信你问问吕浩。”吕浩梗着脖子说:“是真的。”我一甩头,断然道:“不可能!”其他几个男生有些愤愤不平,说:“吕浩自己都说是了,你凭什么说不可能?”“报纸呢?”我冲着宋长威伸出手。宋长威说:“报纸在教室呢。” 我们几个人往教室走。走到半路上,宋长威又对我说:“林樨,你敢跟我打赌吗?”我皱了皱眉,“我跟你打赌算怎么回事?”我转回头,瞟了吕浩一眼。吕浩被我的轻蔑激起了一股豪气:“我跟你赌。”我说:“赌什么?”宋长威说:“这样吧,你们俩谁输了,谁就做一个月的‘诗人’,在别人叫你‘诗人’的时候,必须答应,怎么样?”我笑了,说:“看来咱们班这下子注定要诞生一位‘诗人’了,但那肯定不是我,我对当诗人没有兴趣。” 回到教室,拿起报纸,却找不到了校园版那张。我看了宋长威一眼,这场戏可是他替自己加的,并不是我安排的。他得意地冲我眨了一下眼,故意大声问:“唉,谁拿报纸了?就是校园版的那张。”教室里的人都摇头。宋长威说:“是不是被别的班拿去了?咱们去问问?”我说:“你们去找吧,我可得喝口水歇一会儿了。”看着他们出了教室,我不紧不慢地说:“看见了吗?宋长威分明就是一个人贩子,吕浩明摆着是被贩卖了,还傻乎乎地帮着人家挨个教室去叫卖呢。”有人立刻就听明白了这话,不禁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直到第四节自习课第二遍铃声也响过了,宋长威和吕浩才回来。我故意大声地说:“诗人回来了?”吕浩低着头,一副无地自容的窘态。我明知故问: “报纸没找到?”宋长威说:“报纸找到了,诗,诗没找到。”我转脸对着吕浩,说:“这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才说诗人回来了。是不是,诗人?”一片哄笑声。我站起来,说:“其实作为诗人,吕浩也并不是彻底的徒有虚名。我这里就有一首吕诗人的作品,大家有没有兴趣一同欣赏一下?”教室里登时热闹起来。我煞有介事地把那首诗拿出来,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然后又突然停下来,把手里的纸递给吕浩,说:“还是请诗人自己来为大家朗读吧,诗人一般对自己的作品理解得都比别人更深刻。”吕浩抖着手接过去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冲出了教室。 我没有把吕浩的那首诗公开,并不是突然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过分了,而是因为在我看来,就算我当时帮助他“发表”出来,也不会有什么轰动效应。水平低不怕,关键是他那首诗低得连一点趣味也没有,与其那样没滋没味地收尾,莫不如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留一点悬念,留一点想头儿。果然,事后有几个好事的人追着我问吕浩的那首诗究竟写了些什么。我就故意问吕浩,说:“诗人,我可以告诉他们吗?这事必须征得你的同意,我可不想侵犯你的著作权。”吕浩把脸转向一边。我看不清吕浩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兴趣去看清楚。我知道,他不会把我如何也不会把他自己如何。那天大叫一声跑出教室在他已经是一种最高形式的暴发了,而第二天他还得一如既往地走进这间教室,听我像叫“傻瓜”一样的叫他“诗人”。也许“诗人”曾经是他梦中一只最美的花冠,而现在却被我变成了缠绕在他脖子上的一条冰冷而恐怖的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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