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刀鱼头对马里说, 你绝对失去了一次机会, 要是我,当场就给拿下！

马里说, 能那么容易？

刀鱼头说, 这有什么难的, 女人要是动了感情, 浑身骨头都酥软了, 只要你动他一指头, 她就会瘫软在沙滩上。

马里不敢相信那天要是他上前拥抱韩靖, 韩靖就会自动倒在沙滩上。但马里却有点悔恨地想, 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 他一定要勇敢地试一下。

不过, 马里为此更不愿意将韩靖带到这个野兽群里。

马里对韩靖说, 他们都是野人, 没有教养, 你去了会讨厌的。

韩靖说, 你们不是野人, 你们是鲁滨逊。

马里不懂得什么叫鲁滨逊, 他只知道外国味的名字肯定是反动的。韩靖就给他讲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 马里听后并没有多少感觉。他觉得鲁滨逊其实就是个简单的生存问题, 只要能从荒岛上活着回到文明世界就是胜利。而他恰恰相反, 必须从文明世界逃往荒岛上才能活下去。他甚至羡慕鲁滨逊生活过的那个荒岛。假如世界上确实有那样的荒岛, 而那个荒岛上只有他和韩靖两个人, 对他来说就幸福得是共产主义了。

最终, 还是韩靖自己闯进海碰子群体里。那是风暴之后的第一个大潮, 是全市海碰子盼望的最佳潮汛。因为在风暴之中, 捕杀海洋动物的人类也逃离咆哮的大海,大海为此得到彻底的休整, 所有的海洋动物也有了喘息的机会。然而, 风暴中躲藏多天的海物都饥肠辘辘, 所以只要风暴停下, 它们就成群结队地从礁洞或礁缝中跑出来, 完全像排着队的俘虏兵, 等着海碰子们来押解。

马里尽管对韩靖燃烧着火热的情感, 但在如此丰收的大潮之际, 也就忘乎所以了。他早就忘了与韩靖的约会, 一大早就和刀鱼头几个海碰子奔向大海。当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 海滩上已经堆满了他们的战利品。

风暴过后的大海, 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闪动着明亮的蓝色大眼睛, 任凭你怎样折腾都老老实实地承受。刀鱼头他们几乎没费多少力气, 就大获全胜。不仅有鲍鱼、海参、海螺, 还有牡蛎。牡蛎子在辽东半岛土称是海蛎子, 是终生长在礁石上的贝类, 也像礁石一样坚硬。露出水面的礁石上, 海蛎子再坚硬也硬不过人类的钢制的刨锤, 但水下暗礁石里长的海砺子就太平无事了, 即使是海碰子也奈何不了它。然而风暴掀起的巨浪力量太大了, 几天几夜拉锯式地攻击, 坚如磐石的海蛎子也只好投降, 从礁石上败下阵来。这样, 海碰子们就像捡一

石头一样轻松地收获这些海蛎子。

由于常年无人猎取, 水下的海蛎子肉非常肥硕, 而且味道极鲜美。海边的人常说, 生吃蛎子, 活吃虾, 吃不够来吃他妈也就是说, 如此鲜美的蛎子, 令吃的人都急得红了眼般的凶狠。生吃砺子不仅是有股原汁原味的鲜美, 更重要的是生吃才能给男人带来“ 大补” 。过去, 结婚的新郎头三天要大吃生海蜘子, 人洞房才能金枪不倒。为此, 海蛎子的另一个名称叫“ 男人菜” 。

刀鱼头和马里他们兴高采烈地砸碎海蛎子的贝壳,将冒着鲜气的蜘肉连汁带汤地往嘴里灌。刀鱼头吃得最凶, 他边吃边叫喊着, 我吃这玩艺儿, 是有的放矢, 你们这些光棍吃了也白吃, 要是吃多了, 那个玩艺儿就会变成手榴弹, 要爆炸的。

海碰子们哈哈大笑, 不听刀鱼头的歪理邪说。三条腿和大龇牙吃得更欢。他们说每次吃完海蛎子, 都会感到浑身长力气, 特别是下水扎猛憋气的时间也长多了。马里说他没有这种感觉, 他觉得无论吃不吃海蜘子, 都永远充满力量。刀鱼头说马里你这是发情了黑鱼发情时, 身上的鳞片都闪闪发光, 有时都不像黑鱼, 倒像一条漂亮的大金鱼。三条腿说黑鱼发情不算什么, 最了不得的是乌鱼发情, 八条腿像八根钢筋, 死死地楼着母乌鱼几天几夜不放松, 而且几天几夜当中不吃不喝, 却绝对地有劲儿。

马里也觉得自己是在发情, 不用说在温暖的陆地上见到韩靖, 就是在冰冷的水下想到她, 浑身都能发热。

海碰子们继续大吃海蛎子, 而且一个个光着屁股站到礁石上举行撤尿比赛。

突然, 大龇牙高喊, 不好了, 打猎的来了！

大家抬头一看, 确实来了一个打猎的。这个打猎的不一般, 使从来不发慌的刀鱼头也慌得赶紧往身上套裤权。但谁也没有马里穿得迅速, 因为他在大龇牙的喊声之前就发现, 韩靖来了。

当刀鱼头几个知道走到跟前的是韩靖时, 竟然全都变得文雅了。大鱿牙还偷偷地擦掉挂在峨牙上的海蜘子肉渣。更可笑的是三条腿把海蛎子三个字改成标准的牡砺, 并用普通话口音对韩靖说, 请您吃牡砺。这句拙笨的, 模仿收音机播音员讲话的声音, 令马里他们身上起鸡皮疙瘩。

韩靖看到海碰子们大口大口地吃牡砺, 像喝面条汤似地, 有滋有味地“ 嘘溜嘘溜” 着, 竟差点恶心了。因为生海蛎子呈液体状, 完全像人的鼻涕。韩靖绝对地受不了。然而, 让韩靖受不了的事情多着哪, 她这时才真正感到马里所说的野人的意思。

海碰子们表现出动物或类人猿的生活习性并不奇怪。鱼枪穿透鱼肉冒出殷红的血花, 鱼虾在捕捉之下发了疯般地挣扎, 都能让他们升腾着捕杀的快感。可以想见他们上岸后的粗野了。韩靖瞪大美丽的眼睛, 看着这帮类人猿般生吞活剥的可怕吃相。尤其是吃生海参, 韩靖几乎用双手捂住眼睛。

富有弹性的海参只要出水, 就会本能地将身子变得柔软, 甚至软得像稀粥一样从网兜的小孔里流淌出来,其实, 这是海参狡猾的逃遁方式。但只要海碰子们发现海参变成粘糊状, 就抓起来猛力地往礁石上摔打, 稀软的海参由于疼痛, 立即迅速地变硬, 恢复弹性。这样,海碰子们就可以大口地撕咬, 像狼在撕咬着鹿的肉块。吃海螺和鲍鱼也相当残忍, 先用鱼刀将缩在贝壳中的嫩肉狠狠地刻出来, 看到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嫩肉痛苦扭动, 海碰子却饶有兴趣, 大喊新鲜。然后就用枪尖挑着还在蠕动挣扎的鲍鱼在火堆上烧烤‘ 听到鲍鱼因灼痛而发出吱吱的叫声, 犹如欣赏优美的乐曲。

吃张牙舞爪的活蟹子最令韩靖惊心动魄。海碰子们先是“ 咔嚓” 一下册断正在因反抗而拼命舞动的蟹钳子,接着就喀嚓喀嚓咀嚼起来。韩靖看到蟹子腿还在牙齿中间痉挛颤动, 不由得发出尖叫。但这尖叫声反而使海碰子们热血沸腾, 犹如听到喝彩声似的不断夸张地表演着残忍。大龇牙在吃活蟹子方面最厉害, 他并不册断舞动的蟹钳, 而是正对着两只蟹钳下嘴。这绝对是惊险的表演, 蟹子张开两只锋利的蟹钳, 支楞着两只火柴棒般的眼睛盯着大峨牙, 只要大般牙的嘴接近, 它就会猛地合拢蟹钳, 那力量绝对会将大般牙腮帮子夹碎。但说时迟,那时快, 大峨牙竟然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对准两只蟹钳中间的空档猛地咬过去, 一下子就咬碎蟹子的嘴巴,先治蟹子于死地, 于是, 那两只蟹钳来不及合拢就无力地垂下来。大鱿牙胜利地咀嚼着, 由于咬得太猛, 舌头被碎裂的蟹壳刺破, 渗出血来。

韩靖更觉得惨不忍睹。

三条腿这时就格外沮丧, 他对大徽牙只能是甘拜下风。刀鱼头风趣地说, 关键是我们没长这样的狱牙, 蟹子只是计算它与大峨牙嘴唇的距离, 没想到他那突出的鱿牙却捷足先登。

马里听到韩靖一阵阵的尖叫, 很有些心疼, 他为伙伴们的恶劣表现感到脸红。但不久他就感到自己错了。韩靖的尖叫有着她的故意, 因为马里也渐渐感到她的尖叫具有喝彩的乐感, 绝不含有真正的恐惧和愤怒。当刀鱼头用鱼刀将一条活蹦乱跳的偏口鱼杀死, 迅速切割下还在冒着血丝的鱼肉, 蘸着酱油和醋, 送到韩靖嘴边时,韩靖却张开粉红的小嘴接受了。

韩靖敢吃生鱼肉的举动让海碰子们欢呼雀跃, 这个举动一下子拉近了她与海碰子们的距离。三条腿为此要亲手做个全世界绝对没有的“ 鲜掉牙” , 算作对韩靖到来的欢迎。他说, 我这道高级菜, 无论是帝国主义总统还是社会主义领袖, 全都没有吃过。

三条腿的“ 鲜掉牙” 其实相当简单, 他先杀一条大鱼, 把里面的鱼肚鱼的胃口拿出来, 用海水洗干净,然后将海参肉、海螺肉、鲍鱼肉、扇贝肉、黑鱼肉, 黄鱼肉、蟹子肉、活虾肉, 总之, 所有捕捞上来的海物,都取一块肉下来, 撤上油盐酱醋拌匀, 然后统统装进鱼肚里, 用鱼筋线扎死口, 放在火堆上烧烤。这样, 所有海物的鲜味都跑不出来, 只能是炯在里面相互熏染。等鱼肚转圈全都烤成金黄色时, 烤皱的鱼肚皮微微裂开发丝般的细纹, 灼热的鲜气开始从细纹中滋出。过去做这道“ 鲜掉牙” , 还没等烤熟, 海碰子们就会像饿狼闻到血腥味一样地扇动鼻孔, 急不可待地扑上去争抢, 往往没咬上几口, 圆鼓鼓的鱼肚就滚到火堆里, 可是急疯了的海碰子们谁也不怕火烫, 又伸着手到火炭中抢, 结果吃得一个个满嘴灰黑, 并冒着糊焦味儿。

现在, 有了韩靖, 大家全都老实得像幼儿园里的孩子等阿姨分糖果。当然, 咬第一口的是韩靖, 她大概怕烫, 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三条腿说, 不行, 这等于半口,再咬一口。韩靖听话地又咬了一小口。

韩靖咬完后, 大家都很有礼貌地按年龄排着咬, 刀鱼头先咬, 没想到这家伙也很文雅地咬了一小口, 要是没有韩靖在场, 他绝对会一口就能吞下一大半。马里排在最后, 这时圆鼓鼓的鱼肚也只剩下不多了。马里说,给韩靖吧, 我以后还能吃到。

看起来“ 鲜掉牙” 确实鲜, 韩靖有滋有味地咀嚼了半天, 才恋恋不舍地吞下去。听到马里让她, 她竟然也不客气, 赶紧将剩下的鱼肚全都吃了。

在礁石后面撤尿时, 刀鱼头对马里说, 绝对天仙,你得赶快把她捣鱼酱, 否则就被别的流氓男人抢走了。三条腿说, 她低头咬鱼肚时, 我从她领口偷偷往里看,那对奶子鼓鼓的, 绝对白！大龇牙更疯狂, 他说这样的女人要是不爱我, 我就强奸她, 判刑也值得马里很激动, 激动得尿流四处乱射。

海边多了个漂亮的女孩子, 世界就变得无比的奇妙,白天多了个太阳, 晚上多了个月亮。而且, 韩靖从来不喊海碰子的绰号, 刀鱼头名叫邵元胜, 她就叫邵大哥她也从不说大龇牙三个字, 而是叫大龇牙的本名字田中力；韩靖叫三条腿的本名字万家林, 但她对三条腿绰号开始有点奇怪。有一次韩靖说, 万家林, 你从来也不拄拐棍, 怎么会叫三条腿呢全体海碰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几乎就要笑得满沙滩上打滚儿。韩靖从笑声中感到三条腿的绰号有点不妙, 她尴尬地看着三条腿。刀鱼头说,万家林还长着一条你看不见的腿。

看不见的腿？韩靖又傻乎乎地问了一句。

大家更是笑得要死过去。

与马里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韩靖要马里解释一下三条腿的意思。马里笑了, 你真地不明白吗韩靖说我要是明白还问你呀。马里说三条腿的那一条腿就是形容男人的那个玩艺儿长。        韩靖脸腾地一下烧红, 不高兴地说了句, 你们不但是野人, 还是野兽。

马里大笑起来, 但他这是故意大笑, 心下却有刺痛感, 他们自己说自己是野人是野兽甚至说自己是妖魔鬼怪都可以, 但别人说他们就不舒服。

有了韩靖, 海碰子们尽管有诸多不方便, 但一个个却格外生龙活虎起来。可以看出来, 每个人都在暗暗地表演自己的能耐, 刀鱼头的水性高强, 他过去下海动作干练, 一人水就直接扎下去, 从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可是现在他却在浪涛里用标准的自由式横游一通, 有时还来个优美的操泳, 这无异是显示给岸上的韩靖看。三条腿几乎就把家里的厨房搬到海边, 切菜的刀和炒菜的锅铲子, 脊背上还背着铁锅, 他在韩靖面前显露厨师的手艺。大龇牙的歌喉也比往日更加响亮和动听了, 大龇牙会唱歌, 而且绝对动听, 就是坚硬的革命歌曲, 在他

嘴里唱出来也曲里拐弯地温柔。这家伙唱得最动听的就是没有歌词的外国歌, 嗡呀哎哟的令所有的海碰子们手舞足蹈。刀鱼头说, 大龇牙为什么唱歌好听就是那排龇牙像钢琴键子。

韩靖第一次听大龇牙唱歌就激动得眼睛发亮, 她说田中力绝对可以成为歌唱家, 绝对比电台里的歌唱家唱得好听。大龇牙受到如此鼓励, 就更加来劲儿了。开始大唱海碰子们认定最棒的“ 嗡呀哎哟” 的歌。韩靖愣住了, 连眼睛都有点发直。大龇牙以为韩靖被他的歌感动,还随着“ 嗡呀哎哟” 的调子手舞足蹈。大家都听熟了,也“ 嗡呀哎哟” 跟着哼哼。

突然, 韩靖用很生硬的口气问, 你们这是唱的什么歌？

大龇牙一下子像收音机断电似的没声了, 因为韩靖的口气从来没这么硬过。马里他们也愣住了, 都看着韩靖。

韩靖严肃地说, 以后不要再唱这种歌了, 这是反动的日本歌。

日本歌？我的天！全体海碰子们都感到五雷轰顶,这么好听的歌竟然是反动的日本歌, 太他妈的可惜了。刀鱼头说, 还是大学生有水平呀, 怪不得我们过去听你唱这样的歌, 连扎猛子的劲头都没有了, 原来是反动的靡靡之音, 使我们丧失了战斗的激情海滩上出现了尴尬的寂静。

三条腿为了缓和气氛, 故意夸张地挥着拳头, 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大龇牙的“嗡呀哎哟”大家都笑起来连大毗牙也笑得大牙闪亮。

三条腿说, 下面我们热烈欢迎革命小将韩靖, 给我们唱中国革命歌曲大家都鼓起掌来。

韩靖很大方地站到一块礁石上, 她扎着革命的两个短辫, 显得朝气蓬勃, 灰军装迎着阳光竟反射出敏瑰色,她还精神抖擞地先给海碰子们行了个军礼, 行军礼时两只眼睛闪烁出既美丽又威武的光彩。银铃般的歌声第一次在荒野的海滩飞扬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这燎亮的歌声绝对有革命的优美, 绝对有迷人的浪漫, 但这种优美和浪漫绝对没有一点让你想人非非的邪念, 相比之下, 大般牙“ 嗡呀哎哟” 的靡靡之音实在是太没力气了。海碰子们围着韩靖欢呼鼓掌, 韩靖很有些激动, 她情不自禁地大唱特唱不止, 唱“章起笔来做刀枪”, 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 唱得越来越有力量。

大龇牙立即垂头丧气, 从此不但不敢再唱“ 嗡呀哎哟”, 因为这确实是他夜里偷听外国台时学的反动歌。甚至他连其它的歌曲也不怎么唱了。

海碰子们越来越文雅了, 首先, 刀鱼头也学着马里,用自行车的上光蜡将头发弄得光光亮, 紧接着三条腿那头乱草一样的头发也光洁起来。然而,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大眺牙, 他的头发不但整沽光亮, 竟然还能滋出香味来。最终, 大家发现, 大鱿牙不是用自行车上光蜡, 他

是用真正的从友谊商店买的发蜡。刀鱼头大怒, 说大般牙这是别有用心和狼子野心, 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你大能牙想干韩靖, 这是痴心妄想, 要干也是马里第一个干, 然后才能轮到你。大般牙立即咬牙跺脚地发誓, 说自己决无狼子野心。他本来

也用自行车的上光蜡来擦头发, 但被他当医生的母亲发现, 说自行车的上光蜡对人体有害, 不能当化妆品。最后大般牙他妈偷偷到黑市上高价换了一些外汇券, 到友谊商店买的真正的发蜡。

刀鱼头笑起来, 就你这个大龇牙, 攘什么蜡也没用。要是与女孩子亲嘴绝对能使对方的嘴唇伤痕累累。

韩靖的魅力不仅仅是形象，是歌声, 还有更让海碰们惊讶的能力，她竟然会游泳，而且游泳的水平完全可以与刀鱼头媲美。她那雪白苗条的身体在蓝色的波涛里游动, 美不胜收, 如果她是个男人, 绝对就是《水浒传》里的“ 浪里白条” 。刀鱼头说, 韩靖的姿势标准, 看起来是在游泳馆里经过专门训练的。但尽管韩靖的游泳姿势优美, 速度飞快, 遗憾的是她却不会扎猛子, 无论怎么努力也扎不下去, 另外, 她毕竟是室内游泳馆里培养出来的塑料花, 所以对大海还是有些恐惧, 并相当怕冷。她每次下水, 都是在海碰子们百般动员和鼓励下,才迫不得已地下水。

刀鱼头他们几个总要想方设法地使韩靖下水, 他们用激将法, 说韩靖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美, 还缺少百分之一, 那就是勇敢。伟大领袖教导我们, 要到大风大浪里锻炼, 你这样的革命小将怎么能不敢到大风大浪里锻炼呢这种激将法很成功, 韩靖为此真正地感到惭愧。她往往立即从绣着“ 为人民服务” 几个红字的书包里拿出游泳衣, 跑到礁石后面去穿好, 然后就喊着“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飞也似地冲下海滩。其实, 海碰子们要韩靖下水, 决不是什么要她锻炼胆量, 而是有着真正的狼子野心, 穿着泳装的韩靖使他们能更多地透视玉体。另外, 韩靖穿的女式游泳衣在革命的年月里算是最开放的了, 革命年月里的女式游泳衣全是有泡泡折皱的布料, 遮盖力极强, 再苗条的女人穿这样的游泳衣, 都会显得像木桶般粗壮。但韩靖穿的游泳衣却是薄薄的一层针织布, 就像是光着身子, 圆圆的乳房绷得紧紧的。

刀鱼头自从看到韩靖这半裸式的玉体, 再与老婆干事时, 就把灯灭了。这样在黑暗中可以想象身下骑着的是韩靖。三条腿和大般牙胆大包天, 竟然跑到礁石后面去偷看换游泳衣的韩靖, 他们说韩靖的奶头是粉红色的。他们大概过去偷看过不少女孩, 十个有九个奶头是黑萦色。他们鼓励马里, 这可是五垅刺儿的海参海参是四垅刺儿, 你能给韩靖捣了鱼酱, 枪毙也值得。

狼走天边吃肉, 狗走天边吃屎。很快, 海碰子们在韩靖面前就原形毕露了, 除了马里以外, 其他几个的头发又像乱草一样, 说话也像往日一样粗野起来。他们甚至变本加厉地表演粗野给韩靖看。天渐渐热了, 到海边游泳的人多起来, 看到一些天真的孩子在沙滩上玩耍,他们就像发现猎物似地围上去, 比赛谁能在最短时间将孩子吓哭了。

海碰子们全有这个能耐, 他们那黑鱼般的皮肤, 乱草一样的怒发被盐水浸泡的眼睛闪射着见钱眼红的浊光。无论正玩得多么兴高采烈的小孩, 只要被他们凶狠并发红的眼睛盯上几秒钟, 就会吓得大哭起来。“ 海碰子” 为此开心极了, 只要在什么场合下见到小孩子, 就开始打睹, 看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吓哭了。而这个冠军往往是大峨牙的, 亚军是刀鱼头。马里和三条腿由于总是名落孙山, 所以很不服气, 回到家里对着镜子苦练凶恶状, 但还是屡战屡败。现在, 有了韩靖在场, 海碰子们表现凶恶的力量大增。

刀鱼头问韩靖, 你看这里边哪个孩子最高兴韩靖指着一个胖胖的大眼睛的孩子, 这小家伙有两个小酒窝, 就是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刀鱼头说, 我一句话也不说, 一分钟之内, 这个孩子就会哇哇大哭, 你信不信韩靖莫明其妙, 不知刀鱼头是什么意思。刀鱼头对韩靖说, 你现在开始数数, 超过六十个数那个孩子要是不哭, 我就输给你十个海螺。说完立即将闪着凶光的眼睛对准那个胖孩子。那个胖孩子看到刀鱼头的凶光,吓得大大的眼睛充满恐怖, 往旁边躲闪几次, 最后就像被刀鱼头的凶光定住了, 连躲闪的胆量都没有了, 只好往后缩着身子, 陡然地大哭起来。刀鱼头胜利地望着韩靖, 怎么样, 多少个数韩靖说我没数。刀鱼头说他在心里数了个数, 也就是说秒, 不到半分钟。这时,大快步走过来, 说这算什么, 我十秒钟就能让他们叫妈。果然, 一个小孩不一会儿就妈呀妈呀地哭喊着跑走了。

马里和三条腿也过来大显身手, 对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大做凶恶状, 不一会儿, 正在玩得快乐的孩子们像见到鬼似地, 一个个哭叫着逃之夭夭。孩子的父母听到哭声, 纷纷跑过来, 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能是莫明其妙地一会儿看看哭泣的孩子, 一会儿看看不动声色的海碰子们。

马里对韩靖说, 他们的眼光绝对厉害, 有枪炮一样的杀伤力, 有一次乘公共汽车, 他们对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售票员开火, 结果那个女售票员吓蒙了, 等他们下车时, 收票的手就像遭蛇咬似的立即缩回去, 他们一分钱也没花就白坐了一趟车。

韩靖说, 我要是早认识你们就好了, 你们参加我们那一派的武斗队, 肯定会战无不胜。

辽东半岛的盛夏来到了, 高贵的海参开始夏眠, 海碰子们只得向更深的暗礁丛里扎去, 更深的暗礁丛里水的温度低一些, 鲍鱼和扇贝等贝类在那里避暑。他们还是有些收获的。

马里经常悄悄地约韩靖, 两个人简直就像度假一样,来到更偏僻也更僻静的海湾。马里说, 我要把你培养成一个能扎猛的海碰子。韩靖很兴奋, 她说她下定决心学会扎猛子, 成为一个真正的海碰子。马里听到韩靖要学习当海碰子, 心下乐得不行。他教韩靖扎猛子的最大动力是能趁机楼抱和抚摸这美丽的女孩。

不过, 马里也相当认真, 他用个海参去橡胶制品厂, 求厂里的技术员给他加工鸭蹼和水镜又用个海参到机械厂去求工人师傅给制作一支漂亮的鱼枪。韩靖佩戴海碰子的武器, 既有女孩子的美丽, 还有点男孩子的英俊了。

马里和韩靖站在齐胸的水里, 相互扯着手。马里说,大学生, 现在跟马老师上课。韩靖笑着, 明亮的眼睛反射着蓝色的浪波, 像电影里的外国女郎。马里帮助韩靖戴上水镜, 告诉她大胆地往水里扎, 因为有水镜的保护,鼻孔里绝对呛不进去水。

韩靖很听话, 按照马里教的方法往水里扎, 但怎么努力也扎不下去。马里只好去按压韩靖的身子, 渐渐动作就大了, 最后干脆就抱住韩靖的腰往水下使劲儿。

其实别看马里能勇敢地腾波踏浪, 能不畏死亡潜进深深的暗礁丛里, 但在女人方面, 他的胆子最终也大不了多少。事情的转机是韩靖的鼓励, 在与马里频繁地触动下, 她也开始溶化。这种微妙的溶化, 马里很快就感觉到了。当他的手不小心触到韩靖的胸部时, 能感受到韩靖的战栗同时也能感受到韩靖的顺从, 马里就越来越得寸进尺。如此健壮的马里和正当青春的韩靖, 完全像两支强大的正负电极, 在夏季温暖的浪花里当然要摩革出情感的火花。

有一次他们练得太累了, 韩靖从水波里浮出身子,竟然有些站不稳。马里发现韩靖歪歪倒倒的身子, 立即及时地抱住她, 没想到, 韩靖也抱住马里, 就这样两人一直这么抱着。齐胸的潮水退到腰际了, 他们才彼此觉得不好意思地松开了。

后来马里对刀鱼头说了这个美好的经过, 刀鱼头经过精密的计算, 说从脚部到腰际有一尺距离, 潮水退下一尺的时间, 至少得分钟, 两个人能这么单纯地抱上半个小时, 没有附加别的动作, 这对刀鱼头来说绝对是活受罪。马里毕竟没见过世面, 再加上激烈革命的教育,他不但满足, 而且还气喘吁吁地有犯罪感了。他觉得只要能让他这么永远地抱着韩靖就是幸福的共产主义。

夏季使海水发热, 海参开始进人夏眠, 但扇贝却正活得兴旺。在清澈的水流里, 张着两扇粉红色的壳, 守株待兔般地吸着水流漂来的营养。马里刚刚加人海碰子队伍时, 对五彩斑斓的水下世界惊慌失措又惊喜万分。

他小时候在一本有趣的书上读到, 海里有一种小寄生蟹,专门寄生在贝壳类海物的身体里, 靠吃贝壳海物身体分泌出的营养过活。但它也不白吃, 因为贝壳类海物是个十足的傻瓜, 只知道张着嘴进食, 却感觉不到敌人进攻。

这个小寄生蟹就充当了哨兵, 一旦发现有敌情, 就立即报警, 使傻乎乎的贝壳迅速关闭。

后来, 马里亲眼看到这个有趣的现象, 粉红色的扇贝壳边上确实有个黄豆大的小蟹子, 像哨兵那样忠诚地守候在那里, 只要马里接近, 它就唤地跑进扇贝身体里,随之, 扇贝的两扇壳就嘎吱一声关闭。然而, 人类是最聪明的, 这贝壳关闭的嘎吱声却不打自招地报告了扇贝藏匿的位置。为此, 当马里潜进蓝色的水层, 听到一片吱吱嘎嘎的声音, 犹如听到优美的乐曲, 这优美的乐曲告诉他, 鲜美的扇贝就在附近。

韩靖第一次学会潜到水下, 马里就带她看扇贝里的小蟹子。水镜在水下有放大镜的作用, 拿到岸上像手掌一样大的扇贝, 在水下水镜里看, 就会像蒲扇那么大。

韩靖差一点就在水下惊叫起来。水镜里的水下世界, 比电影里的水下世界要美丽一百倍, 因为身临其境, 伸手可触的感觉, 再加上色彩的新鲜, 水流的动感, 真是令你心旷神怡。

扇贝虽然没有海参鲍鱼那样大的名气, 但它的味道却相当鲜美, 过去那些年月, 城里人都用扇贝替代味精用。老渔人都知道, 其实最鲜美的是扇贝里的小寄生蟹,它远比扇贝本身鲜美一百倍。所以, 马里只要把扇贝捉出水面, 就去抠里面的小寄生蟹, 然后放到韩靖的嘴里嚼。韩靖开始有点害怕, 怕那个活生生的小蟹子夹她的舌头。马里说, 你这个胆小鬼, 扇贝蟹的小身子小腿柔软得像粉丝一样, 你就放心地嗯吧。

韩靖开始小心地嚼着, 嚼着嚼着, 眼睛就亮起来,她连连点头说, 鲜鲜鲜, 鲜极了。

马里就殷勤地去从扇贝里寻找小蟹子, 每找到一个就给韩靖, 并不让韩靖用手接, 而是用指尖小心地捏着,动作亲切地直接放进韩靖的嘴里。

韩靖终于吃足了, 鲜得小嘴啧喷地顺, 说我吃得太多了, 你吃吧。

马里说, 没有了, 所有的小蟹子都被我捉光了。

韩靖说, 那怎么办我太贪吃了⋯ ⋯

马里脸红红地笑着说, 有个办法——

韩靖说, 什么办法？

马里一下子抱住韩靖, 用力地亲着她的嘴, 边亲边说, 我就呸你嘴上的鲜味就行了——

他们就这样抱着亲着, 一直过了很长时间, 还是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可怜的马里尽管听到刀鱼头说过那么多的流氓话, 但临阵之时, 还是单纯得像个太监。而且以后那些美好的日子里, 也不过如此。

晚上, 马里把韩靖送到学校门口。韩靖跳下车子,对马里说, 今天太快乐了太快乐了

五

马里不理解的是, 在海浪涌动的蓝色世界, 韩靖是那样的柔软可爱, 可一回到战鼓咚咚的陆地世界, 她就变得理智并坚硬。自行车只要驶进城市的街道, 韩靖说话的声音都像播音员那样标准但缺乏情感。她下命令一样—停车—我到了—你回去吧。全是这样指令性的短语, 让蹬了一路车子, 累得大汗淋淋的马里不太愉快。

韩靖迅速跳下车, 自顾自地飞快跑走, 从来不让马里陪她进学校的大门。甚至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她就急着跳下自行车, 逃也似地朝学校跑去。扔下马里像个傻子一样在那里行注目礼。

学校被激烈革命革得一片新气象, 所有的房顶上都红旗招展, 所有的喇叭筒都口号震天, 到处是红红绿绿的标语, 有些巨型标语连门窗都遮得面目全非。特别是一场大雨过后, 雨水溶着墨汁和各种标语色彩到处流淌,真就像大标语上写的, 沧海横流, 方显出英雄本色。

有时, 韩靖不回学校, 而是回到她的家。曾为水产公司总经理的韩国富的家住在市内繁华地区, 一座日本式小二层楼, 楼下两间房, 楼上两间房, 三口人住四间房, 绝对资产阶级。但现在革命群众已经用封条封了三间, 韩靖父母只能住在楼下的一间小房里, 这是对反动特务的惩罚。幸好那间小房和厨房厕所挤在一起, 还挺方便。

就像送韩靖回学校一样, 马里也不能进韩靖的家。

他只能在离韩靖家数十米开外的一个商店门口停车, 但马里并不能回去, 而是继续站在那里等着韩靖。韩靖从不在家里过夜她只是拿点什么东西就飞快地从家里跑出来, 再让马里用自行车载着她回学校。韩靖还对马里说, 决不能对任何人说她回过家。

刀鱼头不知从哪儿探听到, 韩靖曾在学校里写过血书, 与反动的父亲正式宣布断绝父女关系, 划清界线。

马里有点疑惑, 因为韩靖坚持说她的父亲是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干部。后来马里曲里拐弯地对韩靖说了他的疑惑。韩靖却爽朗地说, 她要是不划清界线, 就更完蛋了,不过, 韩靖充满革命的乐观主义, 她说乌云即将过去,阳光会更加灿烂。

韩靖的父亲似乎病入膏育, 可以想象到, 过去堂堂大公司的总经理, 突然被拖到台上, 又下跪又弯腰, 双臂反剪做飞机状, 然后再五花大绑地拖到台下, 用铁链子和其他特务、反动分子及牛鬼蛇神拴在一起游街, 而且一天只能喝一杯水, 吃两个小玉米饼子, 就一块咸菜。用革命群众的话说, 这些资产阶级反动派也要尝尝贫下中农吃过的苦。总之, 韩靖的父亲毕竟快到六十岁的人了, 又患有高血压、心脏病、胃肠功能紊乱等疾病, 哪能承受得了如此猛烈的革命打击。所以多次昏倒在批斗台上, 革命群众觉得如此身体虚弱的特务, 太麻烦了,就放回家里养病。韩靖的母亲是医生, 也为丈夫的特务问题所累, 被开除医生队伍, 只能在医院打扫楼道和厕所。但她对当特务的丈夫无微不至地关心, 可关心有什么用, 几乎就是一无所有的反动家庭, 没有任何营养来滋补丈夫虚弱的身子。马里隐隐约约地感到, 韩靖和她的母亲都在为这个病人青育的大特务奔波忙碌。为此,马里就尽量将捕捞来的海物交给韩靖, 这使韩靖很难为情, 但最后还是高兴地接受。她那可怜的父亲能吃到海参鲍鱼等海味, 无疑是雪中送炭。

韩靖为了感谢马里, 给马里送来一套八成新的海军灰军装, 这是他父亲在海军当团长时穿的, 后来转业就没有再穿。没想到马里穿上正合身。这套灰军装对马里来说比海参还要珍贵, 他不舍得穿, 小心地放进箱底,留着过年过节时穿上一两天。当然, 马里以后给韩靖更

多的海物了。

韩靖有一次竟然带马里到她一个中学时的女同学家去玩, 那个女同学又白又胖, 长得像外国贵夫人, 而且还有个外国名字叫艾丽娅。但她在学习上是个笨蛋, 因为在小学时留级了三次, 所以比韩靖大三岁。现在已经找了个军官结婚, 住在海军大院, 家里宽阔得像俱乐部。马里知道自己有股海碰子的野气, 进门后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的举止行为但在海边浪荡惯了一会儿就放松了警惕。例如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 往往像坐在礁石上那样自由地歪斜走在屋里的地板上, 像走在沙滩上那样放肆地迈着八字步。可没想到艾丽娅却朝他投来赞赏的目光。她甚至张口就问马里是大学哪个系的？韩靖立即抢着回答, 说马里是体育系的, 将来是我们学院最棒的体育教师。

马里尽管受宠若惊, 却听到艾丽娅小声对韩靖说,你这个同学不错, 像个男子汉, 比上次你带来的那个白豆芽强多了。

马里明白, 韩靖曾经带着一个像白豆芽一样的男同学来过。但他佯装没听见, 也没问韩靖白豆芽是谁。但马里从此对白豆芽有了不由自主的警惕, 只要是走在街上, 看到一个细瘦的白脸大学生, 他立即就充满敌意,并对那个大学生虎视耽耽。倘若那个白豆芽要是胸前佩戴辽东师范学院的校徽, 马里干脆就气势汹汹地摆出一副挑衅的恶状来。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 马里还真就看到一个戴着辽东师范学院校徽的男学生, 那个男学生白白的脸, 细长的身子, 绝对是白豆芽。如果是在大街上,他会立即走上前去撞他一下, 撞完后他只要敢哼一声,他就会毫不客气地将他打翻在地。但这是在乘客拥挤的公共汽车上, 马里只能不怀好意地斜视着那个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很快就发现马里不怀好意的眼神, 一下子就慌了。这使马里更加坚信, 眼前细瘦的家伙就是到过韩靖同学家的白豆芽。他的目光就更有杀伤力, 几乎就要喷出火苗来。那个大学生吓坏了, 提前几站就下车逃跑,马里从车窗看到大学生仓皇逃窜的样子, 心里快意得很。

刀鱼头他们压根没想到马里会对韩靖产生爱情, 在浪涛里杀生的海碰子们绝对不相信爱情。因为他们听到过许多愚蠢的爱情故事, 男女相爱得要死要活, 可最终只能是变成两只蝴蝶呀, 两棵相思树呀, 两只小鸟呀,甚至变成两颗星星, 一年见一次面, 还得靠喜鹊来搭桥,那能干什么能上床吗哈哈, 全他妈的扯淡。真正实惠的就是捣鱼酱, 把那根大钉子钉进女人的身体里, 没有爱情, 女人也绝对地跑不了。

马里无奈地坐在沙滩上, 听那三个坏蛋用最流氓的语言大讲所有可爱或不可爱的女人。刀鱼头说, 白皮肤的女人有名无实, 身体松软毫无感觉黄皮肤的女人更不行, 一般都有病, 经不住床上折腾；皮肤发黑的女人最棒, 身体各部位紧凑而富有弹性, 那才是女人的上品。刀鱼头说这些, 也是在炫耀他那皮肤发黑的老婆是真正的上品。

三条腿和大龇牙说, 管他是白的黄的还是黑的, 只要是漂亮的就行。

这三个坏蛋对韩靖也如此低级和流氓。他们对马里说, 进展得怎么样关键时刻要稳准狠, 否则夜长梦多。

刀鱼头他们坦率的流氓语言虽然使马里心里不快,但也使他得到了鼓励, 他决定要继续革命, 更上一层楼,否则真就是夜长梦多。

然而, 只要韩靖那爽朗的笑声在海边响起, 马里的流氓念头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 韩靖像个贪玩的孩子, 一直到太阳落进大海, 她还是痴迷地坐在沙滩上, 看着雪白的浪花变成金红色, 变成淡紫色, 变成黑灰色。最后月亮升起来, 韩靖还是不动, 她对马里说,学校太没意思了, 我想就这么坐到天亮。

有海火的夜晚, 韩靖就成了疯丫头, 这时, 墨黑的大海里不时翻腾着一大片一大片细碎的银花, 如果你这时往海里扔石头, 就会冒出一朵朵银光闪烁的火花。你要是用手捧一捧海水, 绝对就是捧着一捧流动的银子,那流动的银子从指缝里流淌到海里, 又盛开出一串串小火花。韩靖为此惊喜不止, 她脱下长裤, 光着脚在沙滩上疯跑, 因为她踏在沙滩上的脚板四周, 也进发出火花和火星。这让她着了魔, 不断地使劲地跺着脚, 每跺一下, 沙滩上就繁星四溅。马里看到韩靖玩得如此快乐,也跑过来和她一齐跺脚, 于是一片片星光闪催。马里还跑进水里, 用小桶舀满水, 那就像是舀满一桶银子, 他提着小桶走到韩靖面前, 把一桶银子倾泻在沙滩上, 亮闪闪的银子便在抄滩上燃烧起来。

马里和韩靖玩够了, 玩累了, 就找一个干爽的地方坐下。但他们这时都没想到拥抱和亲吻, 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遥望黑沉沉的大海里隐约闪报的海火。

凑巧, 一条鱼飞出海面, 那就是一条银亮的弧线,咕嘟一声落进海里。

韩靖说那肯定是飞鱼。

马里说北方的海没有飞鱼, 那是被大鱼追急了的小鱼, 为了逃命它有时就能飞蹿出海面。

韩靖说, 落到水里后, 不是照样被大鱼吃了吗？

马里说, 有可能。

韩靖沉默了, 她在为那条可怜的小鱼伤心。

马里这时也不催促韩靖回学校, 因为他知道, 只要韩靖不愿意回去的时候, 就是学校里开批判大会的日子。学校大概每周开两次批判大会, 所以, 韩靖每周都要有两次在海边玩到深夜。

韩靖在海边从来不讲学校的事,倘若马里不小心提到学校的字眼儿, 韩靖的表情就会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为此, 马里就尽量给韩靖讲海边世界发生的故事。讲述着他们夜里扎猛子的英雄壮举。

在漆黑的夜里, 他们像特务一样冒险游进军事要地,军事要地的海湾里没人敢进, 所以鱼多得不能再多了。

但夜里下海什么也看不见, 海碰子们就用透明的玻璃纸将手电筒包裹得严严的, 在黑暗的海底下照亮。炎热的夏季, 皮匠鱼从大洋深处成群结队游来。皮匠鱼学名马面魨, 鱼身上有一层坚韧的保护皮, 但你只要用刀在鱼身上划个口子, 一下子就能将整张鱼皮撕下来, 露出雪白的肉来。皮匠鱼的鱼肉格外厚实, 而且鱼刺少, 吃起来方便可口, 近些年来全世界都用这种鱼做烤鱼片。

马里第一次夜里下水, 才知道鱼也像人那样睡觉,而且皮匠鱼睡觉的方式非常奇特, 它们怕睡着时被水流冲走, 离开集体的队伍, 一个个便用嘴叼住一枚海藻叶子, 犹如婴儿吸吮母亲的奶头, 那样可爱还有点可怜。

有时你会看到一大丛海藻上挂满了皮匠鱼, 这时“海碰子” 们就会乐得在水下也手舞足蹈, 完全是天上掉馅饼,你只要像摘树叶那样往下摘, 一条条肥大的皮匠鱼就乖乖地成了俘虏。

韩靖不高兴了, 她气愤地说, 你们不能这样干, 那绝对等于杀死一个婴儿！

马里吃惊地望着韩靖, 那不是鱼吗难道你不吃鱼吗？

韩靖悻悻地坐在那里, 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 海火也渐渐消失了, 马里本来自以为生动的故事, 在韩靖的斥责下, 也无法生动。于是他们想起,应该回到城里了。马里用自行车载着韩靖在公路上飞奔,接近城里时, 他们都恢复了人间烟火气。马里这时也感到韩靖搂在他腰上的手的温柔, 更感到贴在他脊梁上的胸脯的弹性。路过一些树丛时, 韩靖突然要他停车,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去办点事。马里一下子就明白韩靖要到树丛里小便, 就老老实实地站在树丛外面等着。谁知韩靖好长时间也不出来, 马里有些担心, 小声地喊着韩靖的名字走进树丛里, 看到树丛里一些破败的水泥桩,

马里这才想起, 原来这里是个公园, 而且是城里有名气的和平公园, 但革命小将说这个臭名字有“ 和平演变”的阴谋, 于是就砸个稀巴烂。渐渐公园就变成了荒树丛。

马里的妹妹马云下乡之前和她的同学曾到过这里玩, 看到过长着尖嘴的大狗。刀鱼头说那肯定是狐狸再不就肯定是狼。激烈革命使城里变成红彤彤的世界, 野兽却能乘虚而人, 从深山老林窜进城里的公园。想到这里,马里有些紧张, 他甚至顺手拾起根枯树枝当武器, 但他很快就发现, 韩靖正姿势优美地坐在一个破败的木椅上。

韩靖说, 这里真好, 又凉快又安静。马里心下一动,悟出韩靖的意思, 就坐到韩靖的身边。不一会儿, 他们就再次重复着无数次的亲吻动作。但陡然地, 连马里自己都没明白怎么回事, 他的手竟然就伸进韩靖的内衣里,而且极其准确地就抓住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好像听到韩靖哼了一声, 这一声对马里来说简直就是继续前进的命令, 马里更加肆无忌惮, 手指像蛇一样地在他向往的爱情领地上滑行。一阵狂热的抚摸之后, 马里撒了野,他笨拙并勇敢地要进行更大的动作。这时, 韩靖犹如昏迷中突然清醒, 猛地推开马里, 一下子站了起来, 态度坚决地说, 不行, 不行！

马里万万没想到韩靖会这么坚决有力地推开他, 也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他傻了一样地站在那里, 满脸烧红, 等着韩靖骂他是流氓是坏蛋。但韩靖没有骂, 只是扑弄凌乱的头发, 又整理被他扯开的衣领。

树丛外面的路上有行人走过, 那大概是附近发电厂的夜班工人才下班。马里有些担心他放在路边的自行车,要是被路人偷去可就坏了。但韩靖不动, 他也不敢动。

更让马里狼狈和心急的是, 韩靖却又坐回那张破椅子上,用两手捂着脸, 就像在那里这么坐一宿。

后来刀鱼头帮马里分析, 那是韩靖的心里正在做最后的斗争, 这就好比大标语上写的那样, 两个阶级两个阵营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如你能在这个时候冲上去, 绝对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刀鱼头喝了一口酒,又说, 看起来韩靖绝对是个处女, 她从来没被别的男人动过, 所以她才有些昏头昏脑, 所以她才拿不定主意。

刀鱼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然后拍着马里的肩膀, 笑着说,你太嫩了, 要是我, 革命早就成功了。

马里确实太嫩了, 那天晚上他完全像是被当场捉住的小偷, 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无耻,他想, 只要韩靖能原谅他, 从此他决不会再犯这个无耻的错误。后来, 韩靖终于站起来, 却用温柔的口气说,马里, 天这么晚了, 我们回去吧。马里像听到特赦令一样, 心里“ 扑通’, 落下一块大石头, 感到万分轻松。他骑车子的劲头也足了, 载着韩靖飞也似地回到学校。在校门口, 韩靖下车后, 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快步走去, 而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马里足有一分钟竟然伸出双手抱着马里的脖子, 小鸟啄食一样地亲了他一下, 这才恋恋不舍地走进校门。

马里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刀鱼头说得百分之百地正确, 他确实太嫩了, 以后一定要老练。但老天不给马里老练的机会, 韩靖消失了, 就像突然出现那样地突然消失了。

马里的世界塌陷了, 太阳失去光彩, 大海也没有了波澜。沙滩到处都印满了韩靖可爱的小脚印, 礁石丛时时闪动着韩靖美丽的倩影, 马里有些精神恍惚。

海碰子们围着马里开心, 往日里精神抖擞的马里,会被一个女人弄得神魂颠倒, 这确实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刀鱼头嘲笑马里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连个女人都治不了！又奉献海参又奉献鲍鱼, 又陪着爬山又陪着下海, 白天晚上给人家讲故事, 结果呢, 你得到了什么连根汗毛也没敢拽一根！

马里愤怒之极, 他大声地喊, 我楼过她, 亲过她,还摸过她的奶头了！

三条腿有些吃惊, 真的那你怎么不把她干了？女人要是允许你这样, 那就是敞开大门了。

马里不吱声, 他确实后悔。

大龇牙看到马里一脸的沮丧, 便用安慰的口气说,行啊, 人你也搂过了, 嘴你也亲过了, 奶子你也摸过了,也算够本了。

马里一下子跳起来, 在沙滩上疯狂地跑来跑去, 他在心里高喊着, 我不够本, 我不够本, 我绝对地不够本！

海碰子们哈哈大笑, 看来多么强悍的男子汉, 也能被女人给毁了。

马里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找韩靖, 否则他觉得每天都是世界末日。为此, 他特意到红卫浴池去洗了个澡, 用工厂发的那种碱性很强的劳保肥皂, 拼命地搓洗自己,他不仅要把身上鱼鳞般的皮屑搓掉, 还要把浸透到皮肉里面的海腥味搓掉。洗完澡, 马里又鼓足勇气走进全城最高级的红星理发馆, 花两元钱理了个发。两元钱在黑市能买二斤粮票, 那可是一个壮汉一天吃不完的数量。

不过, 理发师最后给他剪得整齐的头发擦了发蜡, 而且味道就和大雌牙买的发蜡一样香, 他觉得两元钱没白花。

最后, 马里穿上韩靖给的灰色海军军装, 并挎上妹妹马云的黄书包, 上面也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大字。书包并不是摆样子, 里面装着一大包晒得干硬的海参,全是大个头的一等品一斤只能称四十个。只有武装到这个份儿上, 马里才敢理直气壮地去寻找韩靖。

马里骑着自行车大摇大摆地驶进学院大, 将自行车停在校园主道旁的一棵树下。然后学着大学生走路的样子, 不太快也不太慢地走着, 两眼却在频频搜寻韩靖的影子。如今, 学校没有一点反动的外国洋气了, 但却是个令你热血沸腾的革命战场, 血淋淋的大红标语, 血红色的宣传画, 上面画的男女学生全是昂首挺胸, 双目喷火, 一副视死如归奔赴刑场的壮烈表情, 绝对比海碰子还要威猛百倍。学校最高的主楼上, 从天而降地挂着两幅巨大的标语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马里读着这铿锵作响的豪言壮语, 心里也在情不自禁地升腾着革命豪情。不幸的是他很快地想到自己是特务的狗患子, 这才没有继续恬不知耻地升腾。

不过, 使马里意想不到的是, 学校充满如此戒备森严的革命气氛, 实际上却自由得和到了海边一样。你可以随意地走进任何一座教学楼, 走进任何一间教室, 可以朝任何一只课桌或板凳踢一脚, 甚至你可以打碎任何一块玻璃。更令你快意的是, 那些往日里喝牛奶吃面包的教授们全在扫走廊, 刷厕所, 或是站在墙根下面朝走路的革命学生请罪。没有人管理他们, 他们全是自动地站成一排, 不断地朝路上行走的学生弯腰, 一面弯腰一面还要喊着, 我有罪, 我罪该万死可能革委会有规定,必须一分钟弯腰行礼一次, 所以这些可怜的家伙就像鸡啄米般地反复弯腰, 由于动作不是划一, 所以就显出此起彼伏的节奏来。

马里突然发现, 远处的大批判专栏下面, 也有一排弯腰请罪的傻瓜, 但却围着一帮学生看热闹。他走近一看, 原来请罪的不全是老傻瓜, 还有几个小傻瓜。小傻瓜们是一色的男学生, 而且全都被剃了半光半毛的阴阳头。马里看到他们胸前都挂着大牌子, 大牌子全是一个罪名, 反动保皇派。但最边上一个却写着反动特务狗息子韩靖。马里大吃一惊, 要不是牌子上写的名字, 他决不能相信, 那个剃着阴阳头, 脸上抹着黑灰的, 绝对是肮脏男学生模样的人, 竟然是美丽的韩靖。

马里全身的血一下子凝固了,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脑袋却没凝固, 不但没凝固, 反而异常活跃, 里面像过电影一样地闪出蓝蓝的大海, 金色的沙滩, 韩靖那俊美明亮的大眼睛, 朝气蓬勃的革命短辫, 阳光下反射出玫瑰色的灰军装, 还有银铃般的歌声：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马里猛然感到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用手揉了一下眼睛, 这才知道他几乎要哭了。马里好久没哭了, 特别是当了海碰子后, 几乎就不会哭。可是今天, 他却像孩子一样, 说不出是委屈是伤感还是气愤, 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幸好没人注意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韩靖,剃得半光半毛的韩靖, 脸上又被强行涂上黑灰, 此时不亚于一个妖怪。

但马里发现, 请罪的一排人全都在此起彼伏地弯腰行礼, 只有一个人倔强地站着不动, 那就是韩靖。韩靖只是死死地低着脑袋, 谁也不看, 当然她也看不到马里。

有几个男女学生在嘲弄韩靖, 他们还用纸球什么的东西朝韩靖身上扔。其中一个大个子男学生最坏, 他竟然用一张纸大声地排着鼻涕, 揍完后, 将肮脏的鼻涕纸朝韩靖的脸上扔去, 那纸飞到韩靖的脸上, 但韩靖动也没动,她的脸此时绝对是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你就是扔把刀子上去, 也不会动一下。

马里差一点就要扑到大个子男学生身上, 他真是挣裂眼角, 咬碎钢牙, 但最终还是原地不动。马里暗暗盯住大个子男同学, 他绝对要为韩靖报仇。那大个子男学生压根不知道身旁有一个人气愤得要杀了他。他还是肆无忌惮地嘲弄和戏弄着韩靖。马里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走到韩靖的身前, 假装看韩靖身上的牌子, 其实是用自己的身子为韩靖挡风遮雨。

马里就这样紧贴着韩靖站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韩靖, 希望她能抬头望他一眼。但韩靖还是死死地低着头,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奇丑无比, 所以死也不会抬一下头的。马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韩靖被胡乱剃就的脑袋,青一块紫一块, 露出白亮头皮的地方, 有剃刀划伤的血痕, 可以看出她在被剃发时曾怎样拼命地挣扎和反抗过。

马里真是心痛, 他多么想抱住韩靖, 告诉她, 我永远永远永远地和你是一条心。陡然, 马里发现韩靖脚尖处的地面被水滴淋湿, 那是韩靖的眼泪。这眼泪是刚刚流出来的。马里一下子看出来, 韩靖绝对知道马里站在她前面, 她绝对能认出马里那双打着补丁的翻毛牛皮鞋。

马里激动了, 他努力地想找出一句话, 一句让韩靖一下子就能得到安慰, 一下子就能快乐起来, 一下子就能明白他对她永远的心意的话。因为这个场合讲一句话也要冒巨大的风险, 不是马里害怕, 而是马里想到这会给韩靖带来麻烦。然而, 马里想不出这句绝对应该说但又绝对不知道怎么说的话。正在这时, 身后那群男女学生走了, 马里更急得像着火, 他决不能让那个男大学生走掉, 他已经发誓给韩靖报仇。马里顾不得许多了,他转身跟定那些学生。但就在转身的一刹时, 马里竟然随口说出三个字, 不要怕他不知道韩靖听没听见他这三个字, 但他非常满意自己竟能说出这么有理有力又有丰富含意的三个字。

那群男女学生足有七八个, 而且总是在一起说着笑着, 并不分开。这使马里有些为难, 他的目标是那个最坏的大个子男学生, 如果他们一群人始终不分开, 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马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下手。更不妙的是, 这群学生是朝一座学生宿舍大楼走去, 如果他们一起进了大楼, 那就更完了。

但马里决不死心, 还是锲而不舍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他在心下说, 老天保佑, 让那个大坏蛋单独走出来吧没想到, 当这群男女学生走到宿舍大楼门前时, 却停下来, 而且他们之间正在激烈地辩论什么。马里赶紧跟近几步, 立即就听得很清楚。一个赤红脸蛋的女同学说, 我们不应该喊毛泽东思想, 应该喊毛泽东主义。另一个戴眼镜的瘦女学生说, 你太走极端, 思想和主义从理论上讲是一个概念。赤红脸立即反驳, 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马克思主义能说马克思思想吗我们伟大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如果还停留在思想的词义上, 那就是理论的反动眼镜立即笑起来, 好吧, 我服你这个主义派啦。

马里不耐烦听大学生这些思想和主义, 坦率地说,他听不懂。

但这时那个大坏蛋男学生插嘴说, 你怎么和韩靖一样狂呀赤红脸更加满脸喷红地说, 韩靖的狂是为她反动的父亲喊冤叫屈, 我的狂是对伟大领袖的祟高敬意两种狂有本质的区别, 一个是反动狂, 一个是革命狂。

这最后两句话令马里心下猛然暴怒, 他暗暗地大骂,你他妈的赤红脸, 感谢你爹妈没给你腿档里生了根棍,否则今晚绝对饶不了你海碰子们有句挂在口头上的名言, 好男不和女斗。

突然, 大个子男学生离开人群, 他要去楼后面的树丛里小便, 但这家伙竟然会幽默地说, 我有生理要求。

几个同学哈哈大笑, 到宿舍楼的一号, 问题就会应刃而解呀！

大个子说, 楼里的一号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氨气,本人不想中毒。

赤红脸说, 厕所真能熏死人, 那些反动派不刷厕所了？

眼镜说, 这两天老开批斗会, 刷厕所的家伙都在外面站着请罪。

大家又笑起来。

马里差一点也跟着笑出来, 感谢老天有灵, 给我报仇雪恨的机会。

宿舍楼后面原来紧贴着山根, 山根往上的树木很茂盛, 一直理盖到山顶。在这里报仇绝对理想, 就是杀了人也可以逃之夭夭。大个子看来有些憋急了, 快步跑到山根树丛下, 掏出家伙就哗哗地撒起尿来。

马里早就无声地跟上来, 看准大个子还没撒完尿的机会, 从后面狠命地就是一脚, 大个子立即就抢了个狗啃屎, 还没等他爬起来, 马里一下子就跳上前, 拳脚齐上, 一阵绝对凶狠的暴打。大个子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就死了一样地趴在那里不动。马里对大个子的死活连想都不想, 只是在寻找更能解恨的报仇方式, 他看到树丛里有一些半黄的纸, 也许是破损的标语纸, 也许是有人在这里方便时用的纸, 但马里顾不得肮脏和干净,他随便就捡起一张来, 使劲儿地棋着鼻涕, 然后就要往大个子的脸上抹。马里却又突然停下来, 他想到, 如果大个子醒来, 肯定会联想到他往韩靖脸上扔鼻涕纸的事,那韩靖就会更倒霉了。可是马里却不舍气, 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四下望着, 看到大个子刚刚撒的尿, 眼睛不由得一亮, 立即连泥带尿抓了一大把, 从大个子的脖后一直抹到下面的嘴和脸上, 然后说了句, 这下让你百分之百地中毒吧！

突然, 马里听到楼上的窗户有人高喊, 杀人啦……马里一惊, 撤腿就跑。

马里尽管飞跑, 但他并没有太慌, 而是很机智地钻进教学楼里, 然后再从另一个门走出来, 不慌不忙地走到自行车那儿, 骑上车子, 吹着“ 北京有个金太阳” 的口哨从学校大门从容驶过。

六

第二天一早, 马里才觉得事情不太妙, 他准备到刀鱼头家去寻求对策, 可刚一出门, 就看到韩靖那个又白又胖的女同学艾丽娅。马里惊讶万分地问, 你怎么会走到这里艾丽娅并不回答, 只是焦急地说, 学校里出事了同情韩靖一派的同学不服气暗地里进行报复把革命派的头头打个半死。所以, 韩靖有危险了。说着就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马里。马里接过来一看, 上面写着五个字, 鲁宾逊, 救我！马里的手立即哆嗦起来, 他觉得纸上每个字都在闪动, 因为每个字都是韩靖亮晶的眼睛。

马里对艾丽娅说, 你转告韩靖, 我马里拼命也要救她。说完他觉得自己有种要走向刑场的庄严感。

艾丽娅露出了微笑, 并说了声, 你真棒说完, 她才认真地告诉马里, 她和她的军官丈夫已经秘密策划了一个营救韩靖的行动, 这个行动绝对安全, 就是找几个战友冒充军管会的干部, 以军管会的名义到学校押韩靖出来, 理由是调查她父亲的特务罪行。

马里傻眼了, 在如此激烈而严酷的革命运动中, 艾丽娅竟然敢如此, 真是像大批判栏上写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艾丽娅并没感到这个方法有什么了不得的,她感到困难的只是借军队司令部的吉普车, 有司令部车牌的军用吉普车, 才能更像是军管会。艾丽娅找到首长的儿媳妇帮忙, 首长的儿媳妇刚怀孕, 一天到晚要死要活地吐酸水, 发了疯地要想吃蟹子。麻烦的是首长的儿媳妇是海岛长大的女人, 只爱吃渔船从深洋里打来的梭子蟹。艾丽娅问马里这梭子蟹到哪里能买到？花多少钱都成。

马里一听更傻了眼, 这种梭子蟹体型长而尖, 像织布的梭子, 在水里动作灵敏, 速度极快, 属深水里的海洋生物。因此, 辽东半岛的打渔人称梭子蟹为飞蟹子。要海碰子在水里抓这种飞蟹子, 就像要一个人用手抓空中的鸟一样。马里可以在海湾的暗礁缝隙中捕捉武士蟹。其实武士蟹的肉更肥更香, 但首长的儿媳妇就是要吃梭子蟹, 而且必须是辽东半岛海边的梭子蟹, 南方的海水温度高, 蟹肉的鲜味就差一成了。倒霉的是, 现在正是梭子蟹交配季节, 这些平日里排着大队浩浩荡荡前进的家伙, 都潜到海底秘密的地方谈情说爱了, 连渔船上的渔民也无能为力。

但马里这时不能说丧气的话, 他在艾丽娅面前拍着胸脯说, 梭子蟹的问题我解决。

马里找到刀鱼头, 关键时刻, 只有经验丰富的刀鱼头能想出点办法来。

刀鱼头大吃一惊, 说你是要钱不要命呀, 谁出高价买这玩艺儿？

马里说我不是为了挣钱, 但我必须要弄到飞蟹子,否则人命关天。

刀鱼头说, 要海碰子扎猛捉飞蟹子就是人命关天,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马里说, 大哥, 你就别问了, 我死也要捉几只飞蟹子, 捉不着真就得死了。

刀鱼头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要是敢游到海港里面的灯塔礁下水, 那里是淤泥底子, 有一片海藻, 也许能有飞蟹子成对上床的。不过, 我劝你还是考虑考虑你这条小狗命！

马里有些蔫了, 敢潜到海港里扎猛抓蟹子, 他确实要考虑考虑他的小狗命了。

全城的海碰子都对两个地方眼红, 一个是军港, 一个是海港。军港有军队把守, 海碰子们不敢轻易进去,所以大量的海生物得以保护, 也就是说那里的海最富再就是海港, 因为港口里总有外国船进出, 成为反动分子投敌叛国的方便之门, 激烈革命也确实使几个胆大包天的反动分子艇而走险, 当然, 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 他们最终是难逃法网。不过, 其中一个差一点成功, 他趁着夜色在港边偷偷下水, 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一碑外国船跟前, 顺着锚链往船上爬, 眼看就要爬到船舷, 反革命目的即将得逞之时, 却在探照灯光的扫射下被发现, 这个绝望的家伙知道完蛋了, 便松开手掉进大海里妄想自杀, 但被港警迅速擒拿。最后五花大绑押在汽车上游街, 游到城南专门枪毙罪犯的老黑湾旁,一枪崩碎了脑壳。从此, 海港成了比军事要地还重要的禁区, 军队和警察守围得铁桶一样严密。正因为这样,“ 禁区” 里的海参鲍鱼又多又肥, 梭子蟹可以放心大胆地到这里取亲生崽儿。

刀鱼头是碰海子的高手, 他可以带领马里他们深夜偷袭军港里的马面鲀鱼, 但对有外国轮船停泊的海港,也只能是望而却步。因为谁胆敢在港湾里下水, 无论你干什么, 都会毫不犹豫地被打成投敌叛国的反动分子。看到马里跃跃欲试的样子, 刀鱼头冷笑道, 你这是飞蛾扑火, 白取灭亡。可是马里却想,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韩靖, 他活着还不如灭亡。

海港紧贴着城市繁华地区, 只要坐几站公共汽车就行。马里在心下已经周密策划一百次了, 他算好潮水退到最低点是下午一时左右, 但他必须在上午十时就提前下水, 因为他要在海港之外的地方游向大海深处, 然后真正像特务那样从海里再绕进海港。这样就会躲过港岸

上站岗的警察。

为了心爱并心疼的韩靖, 马里绝对要挺而走险。

感谢老天, 刮起了西南风, 西南风是从干燥的大陆刮过来的风, 所以只在海面上扬起一层开花浪, 这种开花浪看起来吓人, 其实是浮浪, 整个海面上浪涛翻腾,浪涛下面的水域却纹丝不动。马里恰恰可以借助海面上涌动的浪花, 保护自己的形迹。

马里并未因开花浪的保护而掉以轻心, 他下水之后,还是尽量将整个身子潜进水里游动, 只是换气时飞快地探出脑袋, 然后再潜进水里。这很消耗体力, 但马里身经百战, 再加上浑身燃烧着对韩靖的激情, 很快就游进大海深处。一些挂着中国国旗和外国国旗的巨轮在远处缓缓航行, 不时地发出让人略感恐惧的低吼。游在浪涛中的马里总感觉那巨大的船身就要压过来, 这就促使他更加奋力击水。

马里就这样偷偷地前进着, 一直游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人不知鬼不觉地接近港湾的灯塔礁了。太阳在高天上朝他直射, 这种直射的光线可以增加海碰子对水下的能见度。可如此良好的能见度, 水下依然是一片黑蓝色,说明这里的水很深。马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尽量以垂直的姿势扎下去, 扎下去⋯ ⋯终于, 黑蓝色的海底一下子亮堂起来, 他才看到一大片麦田一样整齐的海草, 随着海底暗流的涌动, 简直就是麦浪滚滚。有时, 摆动的海草叶尖反射着穿透水层的阳光, 一阵金一阵银地忽闪着, 景色绝对的美妙无比。但马里却毫无感觉, 他的身子在“ 麦田” 上潜艇般地滑行, 眼睛正努力地瞪大, 扫描着海草的根部。突然, 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喊毗咔嚓声响, 心下一阵窃喜, 这绝对是蟹子交配的声音。用三条腿的话说, 那是男女蟹子正在耍流氓。

果然, 从未有人光顾过的港湾水域深处, 一大群男女蟹子正在举行盛大的集体婚礼。平日里凶猛有力, 速度如飞的大公蟹, 正忘乎所以地接着身材娇小的母蟹,如醉如痴地享受着爱情。它们压根也想不到在这个安静的海草丛里, 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全都放松了替惕。马里兴奋若狂, 一个猛子接着一个猛子地扎下去。而且一抓就是一男一女两只, 这些可怜的新婚夫妇, 直到被扔进网兜里, 还如胶似漆地楼在一起。

马里为了加快潜下去的速度, 扎猛时绝对狼一样的凶狠为了能准确无误地抓到蟹子, 接近海草丛时, 他又似蛇一样的稳沉。但这里的水实在是太深, 马里扎了不到十来个猛子, 就筋疲力尽。但已经到手二十对蟹子,绝对就是大功告成。马里还要留有回程的力量。他升出水面, 窥测远处静静的港口, 到目前为止, 一切都是平安无事。马里感到一种胜利的自豪, 但他还没自豪到一分钟, 却惊讶地发现, 灯塔礁上的灯塔离他越来越远,原来他的身子已被湍急的海流子拖到港湾更深的中心地带。

从太阳的高度, 马里测算大概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也就是说潮流开始回涨, 海流的速度加快了。马里不敢怠慢, 开始向与港湾相反的方向游动, 想回到最初下水的岸边。但他发现他无论怎样用力地游, 却似乎是原地不动。而且只要稍微松懈一点儿就会感到自己在倒退。马里觉得大事不好, 就拼尽全力地拍打脚蹼, 几乎就是拼命挣扎了。然而无论怎样挣扎, 也只是原地不动地折腾而已。呛了几口苦咸的海水后, 马里只好放弃了挣扎。问题很明白, 不用说带着沉重的一网兜蟹子, 就是空着两手怕也游不回去了。

马里沉重地喘着气, 使劲瞪着被海水泡得昏花的眼睛, 他有些绝望了。现在他只能是不断地游动, 而这游动的目的其实只是保持原地不动。马里之所以抓蟹子成功, 其实是灯塔礁坐落在港口的边缘, 离港口的普察岗哨还很远。但马里如果不能再游向深海, 绕路回到原来下水的岸边, 那就只能是从港口登陆, 自投罗网了。更倒霉的是, 此时港口里正停泊着一艘外国巨轮, 上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反动国旗。马里知道, 只要港口进来外国船, 站岗的警察就增加一倍。

涨潮的水流简直就像阴险的阶级敌人, 狠命地把马里往港口里面推, 有一阵子, 筋疲力尽的马里真就想停止抗拒, 只要四肢不动, 就会轻松顺流漂动, 到达钢筋混凝土建造的整齐陆岸。他就不会被凶恶的浪涛淹死呛死或累死。然而一看到货轮上的外文字和花花绿绿的旗子, 马里的脑袋就像挨了一枪, 轰然地凝固在浪涛中。落到如临大敌的警察手里, 必死无疑。马里绝望地挣扎着, 抗拒着, 他绝对地冲不出去, 也绝对地上不了岸。不知什么时候, 他发现世界暗下来, 明晃晃的太阳竟然那么快地要落下去了, 高高的灯塔开始了工作, 巨大的光束在头上一闪一灭, 有节奏地照暇着茫茫夜海。海水也骤然变得冰冷, 浑身瘫软的马里开始了轻微的痉挛,最后只能是任波浪摇晃了。马里的脑袋里还在挣扎着,但身子却离外国货轮越来越近。猛然间, 马里看到货轮码头上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 他正用望远镜朝马里这儿观望。马里不禁惊惶失措, 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相反的方向游, 但两条频繁摆动鸭蹼的大腿竟猛烈地抽搐起来, 又呛了好几口苦咸的海水, 马里彻底绝望了。他想,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太贪心了, 太他妈的不自量力。

一阵伤感涌上来, 他觉得他辜负了韩靖对他的信任,但更痛心难过的是, 可怜的母亲不仅有个反革命特务的丈夫, 从此还多了个“ 投敌叛国” 的反动儿子。马里就这样一直在冰冷的海水里随波逐流, 但由于停止了抗拒海浪的动作, 他似乎又积攒了一丝气力, 用这最后气力,马里可笑地挣扎着不让自己漂到外国货轮那儿。

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下山了, 突然看到天地间变得黑咕隆咚, 马里竟然涌上来一些勇气, 反正在水里在岸上都得完蛋, 于脆就豁出去了。于是, 马里一咬牙, 就硬着头皮朝外轮停泊的港口一米一米地靠近。趁着夜色,马里有点侥幸地想也许黑夜能掩护他过关。另外, 马里已经连累加冻出现半昏迷状态, 这种昏迷也模糊了马里的政治恐惧。昏昏沉沉之时, 一阵快艇的马达声由远而近, 马里努力地睁开眼睛, 那艘快艇已经驶到马里的面前, 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普察, 那真是政治宜传画上画的那样, “ 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 , 警察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芒, 正等着马里自投罗网。从他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 马里就明白了一切, 只好落水狗一样老老实实地往小艇上爬, 但哪里爬得上去。这时警察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 把他一下子提上去。完全像抓到一只落水狗。因为过于恐惧和疲劳马里竟站不直身子, “ 扑通” 一声就跌倒在甲板上。

小艇的马达又轰鸣起来, 缓缓地绕过外轮, 一直朝前面开去。此时马里有些清醒了, 但只能是躺在那里装死。令马里奇怪的是这个警察始终没说一句话, 这倒更让马里恐惧得也许冻得浑身摄抖。不过, 马里却又有些疑惑, 因为按照快艇的速度, 几分钟就可以到岸边的。可快艇的马达却老是那么强劲地轰鸣。陡然, 一阵巨大的光束在头上一闪一灭, 马里这才明白快艇是拉着他又回到灯塔礁, 然而这种明白却使他更加糊涂了, 他不知这个警察想要把他怎样。也许激烈的革命使这个警察又充满气愤, 要把他这个投敌叛国的坏蛋扔进大海喂鱼正当马里胡思乱想之际, 马达停止了轰鸣, 原来快艇开到他上午下海的岸边。

严厉的警察对马里喝了一声, 下船！马里战战兢兢地爬下船, 没敢回头去拿那些宝贝蟹子。但那个警察却把马里的碰海工具和蟹子一古脑地从快艇上扔出来, 紧接着一阵马达的轰鸣, 快艇开走了。

马里足足僵硬地站了好几分钟, 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 那个警察真地走了他愣住了, 他绝对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他肯定是因为虚脱而出现幻觉。但那个警察和快艇确实消失了, 只有海浪在有节奏地摩擦着岸边的礁石, 发出沙沙的声响。马里真地自由了, 真地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一个方向逃走了马里有点虎口脱险的惊喜感觉, 这个感觉使马里猛力地抱住网兜里的梭子蟹,就好像抱住已经逃脱出来的韩靖。他正想往前迈步, 却不知怎么身子一软跌倒在沙滩上, 却又不知怎么突然就失去知觉。

马里真正是香喷喷地大睡一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 还有点莫明其妙, 听到一阵阵浪涛声, 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小时后, 马里背着水演演的网兜和水镜鸭蹼, 大踏步地走在城市空旷的大街上, 突然他大声唱起来。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奋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远方

就在快在到家门口时, 马里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走近一看是艾丽娅。

艾丽娅看到马里的身影, 快步迎上来问, 你抓到梭子蟹啦？

马里没回答, 只是有力地摇晃了一下手中一网兜的梭子蟹。坚硬的蟹壳摩擦声音此时是最美妙的回答。

艾丽娅却没有接马里手中的蟹子, 只是上下打量了一阵, 疑惑地问, 你真是个海碰子？

马里说, 我真是个海碰子, 不是体育系的大学生。

艾丽娅说, 其实, 我已经知道你是海碰子了, 要不是海碰子, 你不会这么男子汉

马里感动得要命,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高度赞美海碰子的词儿, 而且人家还是军官家属, 绝对一等革命的。

艾丽娅说, 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 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我以为——艾丽娅戛然而止。马里知道艾丽娅想说“以为你死了’, 的话, 就笑起来, 说我死不了。

没想到艾丽娅却用肉乎乎的手捂住马里的嘴, 紧紧地捂着, 她不让马里说死字。

三天以后艾丽娅再次找到马里, 她喜气洋洋地告诉马里, 韩靖被顺利地救了出来。救韩靖的经过完全像他们计划的一样, 艾丽娅的丈夫找了几个要好的战友,开着军用吉普车去了学校, 他们迈着军人的威武步伐走进校革委会大门, 掏出盖着军区司令部大红印的介绍信,以公事公办的严肃方式, 将韩靖从学校的牢房里堂皇提出来, 押到车上, 呼啸而去。不过, 艾丽娅说, 你的梭子蟹立了大功, 首长的儿媳妇不但帮忙借了吉普车, 还给弄了张盖着大红印的空白介绍信, 可以随意在上面填写内容。

马里没有心情听这些, 他只是激动地问, 韩靖在哪里？

艾丽娅说, 她那个鬼样子, 谁也不敢见, 当然就更不敢见你了。不过, 你放心, 我把她送到一个秘密的地方, 长头发去了。

马里兴高采烈地找到刀鱼头、三条腿和大龇牙, 把千方百计买到的酒和肉罐头拿出来, 说是他今天请客。几个海碰子见到有好吃好喝的, 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围上来大吃大喝。刀鱼头心细, 说你这几个罐头, 要花掉五张副食品券呢。马里说花五十张也值得, 韩靖自由了。接着马里就有声有色地叙述救韩靖的经过。

三条腿说, 你他妈的不合算, 捉飞蟹子差点死在海港里, 结果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大龇牙说, 急什么,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等韩靖养好了, 养得白白嫩嫩的, 就会送过来让马里享受。

刀鱼头却不断地摇着头, 他问马里, 你他妈地这样拼命, 到底想干什么？

马里脸红了, 他不好意思说, 其实, 事情很明白,还用说吗？

刀鱼头说, 你可是个海碰子, 海里的玩艺儿分三六九等, 你他妈的应该明白吧水面上游的是什么鱼水底下游的是什么鱼水面上的鱼就是死了也要漂在上面死水底下的泥鳅就是擎到水上面, 也照样往下沉。黑鱼想和黄花鱼上床, 没门儿！

三条腿说, 这个道理马里明白, 他决不会为韩靖拼一辈子命, 这不过是先做点牺牲, 然后占她个便宜罢了。

大龇牙说, 行啊, 咱海碰子能捣大学生的鱼酱, 这也是空前绝后的革命创举！

马里猛地喝了一大口酒, 立即满脸满眼都喷红, 他“啪” 地拍了一下桌子, 骂道, 你们他妈的全是流氓！

三条腿和大鼓牙有些愣了。

刀鱼头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冷笑道我们不是流氓, 谁是流氓我们就是用鱼刀把心剖开给人家看, 也顶多是革命的流氓。

三条腿立即鬼哭狼嚎地叫喊, 为革命的流氓干杯！整整一天, 四个人喝成一摊稀泥, 又是哭又是笑,最后大唱革命歌曲。

第二天, 刀鱼头瞪着潮红的眼睛找到马里, 说这些日子胡闹, 损失大了, 听说今年鲍鱼长得兴旺, 有很多海碰子都大发其财, 我们却他妈的叫化子操脸—穷乐。走, 把革命的损失夺回来！

然而, 所有的海湾已经被别的海碰子们扫荡一空。

鲍鱼虽然名声带个鱼字, 但离鱼却相差十万八千里。它其实是贝类, 身上驮着个五彩缤纷的贝壳, 用柔软的肉体在礁石上蟋动, 动作比海参还笨拙。可怜的是海参还有钻进泥沙里藏身的本领, 鲍鱼只能是老老实实地吸附在礁石上, 对别的海生物来说, 它吸附在礁石上的力量就算够大了, 身下紧贴着礁石, 身上有贝壳盔甲保护,一般的天敌是奈何不了它的。但在海碰子的眼里, 这是雕虫小技, 只要用鲍鱼铲轻轻一铲, 就翻落下来, 等着擒拿就是了。冷水参, 热水鲍, 海碰子们捕捉海参, 需要与初冬贬骨的冰冷拼命但在炎热的夏季捕捉鲍鱼,就轻松多了。鲍鱼壳可以人药, 药名是石决明。所以海碰子们可以堂皇地捧着大堆鲍鱼壳到药店里卖钱。不怕被打成投机倒把坏分子。然而正因为如此, 只要是被海碰子扫荡过一次的海湾, 就很难再见到鲍鱼了。

刀鱼头做出大胆却英明的决策, 到蛇岛捕捉鲍鱼。第一, 一般的海碰子不敢到蛇岛第二, 一般的海碰子没有能力到蛇岛, 为此蛇岛周围的鲍鱼最厚。第三, 他们不是一般的海碰子。

刀鱼头和马里几个人合起来共出一百头干海参, 交给渔村大队的一个书记, 他笑眯眯地拿着海参走了, 不一会儿就带来一个鹰钩鼻子的船老大。书记说, 你划船送刀鱼头他们上蛇岛, 不能让你白出力, 给你二十头海参, 补补你那软丢当的玩艺儿。

鹰钩鼻子像电影里演的外国特务。他也为此倒了大霉, 因为在激烈的革命运动中, 他被怀疑为苏修安插在中国的特务, 最后通得他写信给山东老家的爷爷、大爷和叔叔们, 要他们千里迢迢来给他作证, 因为这些亲戚们全都长着一色的鹰钩鼻子, 这才使他得以解脱。但这家伙并没因为受到激烈革命的打击而老实, 一面摇船一面大讲封建迷信故事, 他说蛇岛的山洞里深藏着一公一母两条巨蛇所以才繁殖出成千上万条毒蛇。但公蛇不安分在岛上寂寞的生活, 它自以为自己炼就了一身的能量, 能过海成龙。在一个大雾朦胧的早晨, 公蛇不听母蛇的劝阻, 腾空而起, 朝陆地飞去。飞腾的过程中, 蛇身就渐渐鳞光闪烁, 龙爪龙角滋滋萌生, 眼看着就要达到陆地成龙了。但上天的规矩是不能违犯的, 天神早就明察秋毫。就在变化一半龙身的巨蛇即将接近陆地, 也就是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之时, 天神派下来的两条利剑般的锉鱼, 及时地从波涛中飞起, “嚓” 的一声, 巨蛇立即鲜血喷涌, 惨死坠海, 变成辽东半岛海城里的一景,瘦龙岛。

海碰子们全都去过瘦龙岛, 那里的海湾海参挺多。瘦龙岛是形似长龙的一道长长的礁石, 上面有龙头有龙尾, 甚至还有依稀可见的两个龙眼睛。然而你细细看去,这条龙并不那么雄壮威武, 有点像蛇。当地的人们就会告诉你这半蛇半龙的来历, 而这来历就是鹰钩鼻子讲的故事。在激烈革命运动之前, 辽东半岛的人们缺乏革命觉悟, 经常到瘦龙岛上烧香, 后来革命群众在礁石上写着醒目的革命标语牛鬼蛇神休想翻天这才把烧香的反动分子吓得屁滚尿流。

马里对这些传说却既不服气又垂头丧气, 特别听到城里的革命群众高喊, 牛鬼蛇神永远也翻不了天！马里就有绝望感, 他这个特务的狗息子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鹰钩鼻子继续讲故事, 他说每年秋天, 他们村里家家摇船到蛇岛割草打柴。但小船上装满柴草开始返回陆地时, 都要用木棍朝柴草中敲打一通, 以防有蛇藏匿。几年前的秋天他去蛇岛打柴, 就有一条蛇偷偷钻进他船上的柴草里, 行驶半途中, 平静的海面波涛陡然涌动,几乎就要掀翻小船, 他无论怎样努力摇梅, 怎样虔诚地磕头都无济于事, 最后终于悟出柴草里可能有蛇藏匿,就用木棍敲打出来, 扔下波涛里, 波涛随之平息。

鹰钩鼻子说他讲的绝对是真事, 他可以对天起誓。其实用不着起誓, 海碰子大都相信蛇永远不能过海到陆地, 蛇只要过海, 绝对就能成龙了。因此, 只要是谁想人非非的, 他们就嘲弄着说, 你他妈的想过海成龙呀意思是你别妄想了。马里有妄想, 这个妄想就是他要大学生韩靖成为他的老婆。

蛇岛到了, 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个小岛, 金色的沙滩,绿色的树木, 青灰色的岩石。这一切都静静地坐落在蓝色的大海里, 然而, 由于上面有成千上万条毒蛇, 你一下子就感到恐怖并神秘。

小船离岸还有数十米远时, 刀鱼头和马里几个早已脱光衣服, 戴上鸭蹼和水镜, 手接着锋利的鲍鱼铲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跳进水里。鹰钩鼻子则继续摇着船, 看准一个高高的浪头, 他突然加快速度摇格, 借着浪头的力量, 猛地将小船冲上沙滩。

刀鱼头和马里他们第一水就大获丰收, 长久无人光顾的蛇岛, 在一个人深的水里就可以看到鲍鱼, 而且个头全是手掌大小的级别。他们一个个竞赛般地拼命扎猛子, 在水下咯嚓咯嚓地铲着吸附在礁石上的鲍鱼。鹰钩鼻子则躺在沙滩上大睡起来, 他养精蓄锐, 好在回程中摇船。蛇岛的沙滩坦荡而温暖, 没有任何蛇的影子。只要你不靠近沙滩边缘的树林, 一切都会太平无事。

大龇牙浮出水面, 大口大口喘气时, 还叫喊着, 鲍鱼太厚了！

刀鱼头也钻出水面, 他说大龇牙绝对第一, 因为他不但有鲍鱼铲子, 还有峨牙, 双管齐下, 谁能干过他呀！

三条腿乐疯了, 呛了好几口海水。

最后, 海碰子们全都心满意足地上岸, 生起了火堆,开始烧烤鲍鱼吃。但这时鹰钩鼻子却猛地跳将起来, 原来一条蛇闻到了烧烤鲍鱼肉的香味, 从草丛里爬出来。刀鱼头乐了, 这家伙不怕蛇, 他跑上前, 用手去抓。蛇岛的蛇全是有毒的腹蛇, 那青灰色的三角脑袋立即挺起来, 对着刀鱼头虎视耽耽。鹰钩鼻子吓坏了, 直往后退。但刀鱼头灵巧地躲过蛇头, 一下子就抓到蛇尾, 然后快速地抡了几下圈子, 唆地一下将蛇甩到海里。落进海里的蛇不一会儿就浮出水面, 又挺起脑袋, 迅速地摆动着身子, 游回岸边。那蛇游的姿势相当优美, 大家看呆了。但刀鱼头不饶它, 等蛇快靠近岸边时, 又抓起来甩进海里。蛇再度游回来, 刀鱼头又再度把它甩进海里,这样反复几次, 蛇终于不行了, 它在浪涛里挣扎着挺了几下脑袋, 就无奈地沉下去。

三条腿喊了一句, 牛鬼蛇神终于淹死在革命的汪洋大海里！

傍晚, 小船载着刀鱼头几个海碰子凯旋。当小船在渔村的小码头上停泊稳当时, 马里从网兜里掏出一条蛇来, 他捏着蛇的脑袋, 整个蛇身立即缠绕在马里的胳膊上。

大家全愣了。

马里得意地对鹰钩鼻子说, 谁说蛇不能过海你看,这不过了吗？说完, 他把蛇放进路边的草丛旁, 那蛇缓缓地钻进草丛里。

刀鱼头说, 你小子比我胆还大呀！

马里没吱声, 他觉得他与韩靖在一起绝对是可能的。

七

马里的母亲和妹妹马云从农村回来, 她们晒得黑黝黝的, 绝对是老农了。看到马里一个人住的家, 脏得像个狗窝, 母亲和妹妹开始来个大清扫。母亲很感谢马里这个儿子, 要不是他咬定死也不去农村, 这个家也早就充公了。母亲和马云在农村一个劳动日挣一角钱, 用农民的话说是“ 一脚蛋” 。干一年活, 最后连自己的口粮都买不回来, 得靠马里卖海参救济。       

马里说, 我只要扎几个猛子, 就够你们一年的收成。别回去挣那一脚蛋了,母亲说, 不回去了, 我到海边赶海, 弄些海菜喂鸡喂鸭,也比农村强百倍。妹妹不同意, 她说她在农村挑大粪,干最脏的活, 很可能人团呢。她觉得入团就能改变命运。

马里认真地看马云, 妹妹十八岁, 虽然比他晚来到世界两年, 但已经是个浑身透着成熟女人气的大姑娘了。

马里希望妹妹人团, 那样, 他就会跟着光彩的, 与韩靖说到妹妹时, 就能骄傲地说, 我妹妹是团员。

马里下海的次数更勤更多了, 他不但要养活一家三口, 还要为心爱的韩靖, 她现在绝对需要营养。问题是他看不到韩靖, 他已经多次偷偷地溜进海军大院里, 海军大院是全世界最保险的地方, 所有的房子都被高大的院墙包围, 大门口有哨兵站岗。所以,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红红绿绿的大标语, 没有震耳欲聋的喇叭, 除了站岗的战士手握着红色的领袖语录本以外, 没有一点激烈革命的气氛。

记得马里第一次跟韩靖去艾丽娅家时, 他问, 为什么站岗的解放军没有枪？

韩靖说, 怕造反派抢枪, 所以上级下令不准带枪站岗。

马里又问, 要是特务和坏蛋打进来, 这不危险吗？

韩靖笑起来, 特务和坏蛋哪敢到这里来, 还没等进门就吓得灵魂出窍了。

马里从韩靖的笑声中, 听出她对这个地方有着美好的向往。

马里凭着自己身上的那套灰军装, 在海军大院里大摇大摆地走动, 从这幢楼走到那幢楼。特别是在艾丽娅的住处, 他往往借着树影的遮掩, 一直盯着那黑乎乎的楼门洞, 有时能盯到全楼所有窗口的灯光熄灭。有一次马里不小心被艾丽娅撞见, 她惊喜地问, 你怎么不到我家见马里有些慌张。她反倒乐了, 竟拽着马里的手往她家里走。马里更慌了, 因为他背着黄书包, 里面鼓鼓地装着海参。

海军大院原是苏联军队留下来的营房, 房屋高大。从马里那个低矮的中国式小房, 到艾丽娅家, 完全像从小山沟来到宽阔的草原。马里走进艾丽娅的家, 总感觉是走进大公司的办公室, 屋内的摆设简单明了, 宽敞得有些浪费。而且所有的桌子椅子和床都是军队配给的,式样单调却结实, 上边全有编号。马里觉得这样的家虽然比他家好一百倍, 但缺少家的亲切感。马里为此显得很拘束。不过, 令马里眼红的是, 艾丽娅的家极其富有,厨房里总是堆满粮食和鱼肉之类的副食品。还有大桶的猪大油, 那大桶猪大油至少有十公斤。城里居民每人每月才能凭票供应市两猪大油。马里甚至还看到一筐花生。开始, 马里不相信那是花生, 这个宝贝东西, 城里人已经多年没见到了。

马里老老实实地跟艾丽娅进了房门, 却发现她的丈夫在家, 马里第一次看到艾丽娅的丈夫, 竟然是个温温柔柔的白面书生, 与高门大嗓的艾丽娅正相反, 说起话来还有女人的细腻。这真他妈的奇怪, 白面书生会看中粗壮的女人, 马里百思不得其解。他认定女人都应该像韩靖那样苗条和小巧, 才是最可爱的。连海里的鱼也爱苗条小巧的, 在贴鱼湾扎猛打鱼时, 他看到一条小母黄鱼, 长得金鳞金翅的, 所有的大公黄鱼都朝它发了疯般地进攻, 要不是他及时用鱼枪打死几条大公黄鱼, 那条漂亮的小母黄鱼会被强奸致死。

马里想起刀鱼头说的话人比鱼高级, 也比鱼复杂。

古人云, 两个一样, 活不到天亮。老天爷给男女配对儿,总是乌鸦配凤凰。马里暗暗觉得“两个一样, 活不到天亮” 的理论挺好, 他和韩靖就是两个不一样, 他粗野而雄壮, 韩靖温柔而苗条他是山狼海贼, 韩靖是文雅的大学生。看来老天爷是有意把他与韩靖撮合在一起, 否则怎么会那样凑巧在海边相识而且相识的方式又是那样的特别, 一下子就让韩靖看到他的全部家当。

艾丽娅的丈夫只穿一件背心, 精瘦的肋条一根根犹如鱼刺般地清晰排列, 马里立即想到这鱼刺般的瘦干男人与白胖的艾丽娅上床的情景, 那太滑稽了。当艾丽娅丈夫穿上军装, 马里有些吃惊, 他觉得这个人好面熟。

艾丽娅很热情, 她用开水充了一大杯奶粉, 马里闻着奶粉的香气, 又羡慕又气愤, 我要是能当解放军该多好天天过共产主义的生活。

艾丽娅说, 韩靖头发已经长出两寸多了, 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再过一个月, 她就会像孔雀开屏一样, 向你展示美丽的风采。

艾丽娅又有些神秘地说,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韩靖还会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呢！

马里很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是想赶快地离开这个热情的艾丽娅, 因为他已经想起来, 他寻找韩靖的这些天,总是在离海军大院远一些的路边上, 发现一对男女军人,很亲热地挤在树下叽叽峨哦地说话。那是一个挺漂亮的女军人, 军帽下面还露出两根油亮的辫子。但那个男军人绝对就是艾丽娅的丈夫。

马里急着走, 其实是怕艾丽娅的丈夫认出他来。略带寒意的酉北风一夜扫平了浪铸滚滚的大海, 辽东半岛的秋天似乎瞬间就踏进冰凉的脚步。马里精神抖擞地走在大街上, 海水变冷对海碰子们来说是大好事,肥大的海参就要结束夏眠, 从藏匿的泥沙里和礁石缝中钻出来, 也就是说海碰子们要大发其财了。海碰子的一年之计在于“ 秋” , 甚至在于冬, 从金黄色的深秋拼到乳白色的初冬, 全年的生活就无优无虑。马里精神抖擞的原因是他要在秋冬大战之前, 买一条国际红的泳裤。据说鳖鱼俱怕红色, 为此海碰子都穿红色的泳裤, 但国产的红色泳裤只要浸进海水里, 就立即像挨了枪的鱼一样散发出红色的水花来。浸泡过几次, 红泳裤就变成土黄或土白色了。大鱿牙传来消息, 这次商店卖的红色游泳裤, 绝对是资本主义国家进口的高级红色, 在海水里泡一辈子也不会褪色。所以号称国际红。

马里兴冲冲地走着, 当他走到商店大门口时, 却一下子怔在那里, 他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军人走出商店。那个漂亮的, 苗条的, 有着亮晶眼睛的女军人竟是韩靖。崭新的海军军装, 黑亮的军官皮鞋, 红色的帽徽领章, 军帽下面露出齐刷刷的短发, 绝对是飒爽英姿。

那个年轻男军人穿着的是四个兜的军官服, 在红帽徽红领章的映衬下, 形象也相当亮堂。相比之下, 野气十足的马里简直就是个瘪三。

韩靖压根就没注意到马里的存在, 她其实压根就没注意到所有人的存在, 她只是和身旁的男军官欢欢喜喜地说着笑着, 然后登上一辆军用吉普车。那个男军官竟然会开车, 他一踩油门, 小车“ 呜” 地一下就无影无踪了。

马里眼前的世界立即夭塌地陷他忘了要买国际红的游泳裤, 甚至忘了他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只是傻傻地立着, 直到一辆汽车高声鸣笛几乎撞到他身上, 他才活过来。

马里火速地跑到“ 军人商店” 找艾丽娅, 艾丽娅在“军人商店” 当售货员。由于“ 军人商店” 不准老百姓买东西, 所以艾丽娅闲得整天打磕睡。看到马里一副火急的样子, 艾丽娅朦陇的睡眼立即睁大, 却没像往日那样热情地开口讲话。

马里发现艾丽娅不像过去那样爽朗了, 那对快活热情的大眼珠子, 第一次对他躲闪着。

秋天的阳光使天空显得格外透明和可爱, 可马里却越来越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他终于从艾丽娅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听清楚, 原来躲在海军大院里养伤的韩靖被首长的小儿子看中了, 首长的小儿子很痴情, 当他发现韩靖并不爱他时, 伤心得流着眼泪开车, 差一点将吉普车翻

进山沟里。首长为此大怒, 因为他已经派政治处的干部了解过韩靖的来历, 知道韩靖的父亲是十恶不赦的大特务。但小儿子却以死来抗衡, 这个世界要是没有韩靖,他就用手枪自杀。万般无奈的情况下, 首长亲自出马到渔业公司革委会进行调查, 这才发现韩靖父亲和他是战友, 朝鲜战争时, 两个人在一条船上横渡鸭绿江给前线运输弹药。首长大怒, 这样好的战友怎么会是特务呢？再认真调查, 韩靖父亲的特务问题原来是经常给海外发电报。渔船在公海大洋里打鱼, 当然要有电报联系了,正常工作怎么会是特务发报呢！首长又是一阵大怒。于是, 韩靖父亲很快就破格解放, 结合为革委会负责生产的副主任。渔业公司这几年光抓革命, 不促生产, 每年打的鱼都不够公司革命群众自己吃的, 所以, 也急需有生产经验的韩靖父亲上任来促生产。

韩靖父亲被破格解放, 感激涕零, 日以继夜地大干工作, 终于使捕鱼产量一下子翻了三番, 赢得市革委会的表扬。这样, 韩靖的问题也得到彻底的解决, 并迅速地转到军队院校, 成为光荣的解放军。这样, 一切就顺理成章, 韩靖和首长的小儿子好得一塌糊涂, 当然就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可怜的马里。

马里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 并恬不知耻地大病一场,像个地主老爷似的躺在炕上, 连喝口水都得妹妹端着水杯送到嘴边。

刀鱼头、三条腿和大峨牙轮流地来看马里, 他们大笑不止, 说你他妈的竟然能得病, 海碰子怎么会得病？不过老练的刀鱼头看出破绽他附在马里耳边小声地说, 你小子得的是单相思。马里羞愧无比, 却有口难言。

艾丽娅来了, 她坐在炕沿上, 用怜悯的目光盯着马里, 看出来她心里真地为马里难受。她从小巧的手包里掏出一沓钱来, 说这是韩靖让她捎来的, 是报答他的救助之恩。

马里看也没看是多少钱, 就一把将钱摔到艾丽娅的身上, 并大声地喊叫, 我没救她, 我不要她的臭钱！

艾丽娅只好仓皇出逃。艾丽娅的身影刚在门口消失,马云就悄悄地走过来说, 哥, 你恋爱了……

马里又大叫一声, 你给我滚！

一个星期以后, 马里强打精神, 挺着胸膛走到海边。却见刀鱼头坐在一块高一点的礁石上喝道, 将反革命蜕化变质分子马里拉上来！

三条腿和大龇牙立即跑过来, 将马里的双手反剪在背后, 带到刀鱼头前面。马里此时大病初愈, 体力虚弱,没等三条腿他们怎么使劲儿, 就老实得真像被批斗的反动分子。

刀鱼头说, 蜕化变质分子马里本来是革命的海碰子,但却被资产阶级的美女毒蛇施用美人计拉下水, 最后鬼迷心窍, 掉进不能自拔的反动深渊。革命的同志们, 怎么办？

三条腿和大龇牙应声喊道, 打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 他就不倒……说着两个人真就用捡来的树棍朝马里的屁股上敲打起来。

马里猛地想哭, 但这时要哭, 那真就是完蛋货了。

玩笑开够了, 刀鱼头他们几个就开导马里。原来这些家伙也千方百计地打探出韩靖现在的状况, 终于弄清楚马里这个倒霉蛋的倒霉过程。他们连挖苦带嘲笑, 当然也伴随着真心实意, 把马里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最后几乎就是铁青色了。

刀鱼头说, 一千句, 一万句, 最关键是一句, 怪你当初在海边没把她干了！

三条腿说, 现在干也不迟, 革命不分早晚, 造反不分先后。

大龇牙说, 这不行, 破坏军婚都能判三年徒刑；强奸解放军, 那还了得绝对得枪毙！

三条腿说, 马里干韩靖, 就等于干自己的老婆, 怎么能说是强奸？

刀鱼头冷笑起来, 什么叫老婆, 老婆是在革委会那里登记, 盖上公章的才算数。

大龇牙说，那马里就太亏了，就是为真老婆也不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呀。

刀鱼头说, 千不怪, 万不怪, 就怪马里是个大笨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 什么情呀爱呀, 全他妈的胡扯淡,真理就是一个字, 干！干了就是革命成功。

马里此时躺在沙滩上, 任凭几个伙伴们胡说, 他已经没有力量, 也没有心情反抗了。蓝天上开始出现了鸟群, 在北极和西伯利亚生活的鸟儿又开始了长途跋涉。

去年秋天的场景在马里脑海里涌动而出富有动感的天空像彩色电影屏幕那样, 出现灰色的鸟群、揭色的鸟群、黄色的鸟群, 就像五彩的云朵在偌大的蓝天上舒展着,移动着, 并发出动听和吵杂的鸣叫。马里觉得, 韩靖此时正躺在他的身旁, 他甚至不敢往身旁看一眼, 因为他知道只要看一眼, 韩靖的身影就会荡然无存。

刀鱼头几个还在那里无耻透顶地胡说着, 但这些胡说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马里发热的脑袋里, 马里在心里怒气冲冲地叫喊着, 对, 千后悔, 万后悔, 最大的后悔就是没把韩靖干了老天要是再给我马里一分钟的机会,我也会在这一分钟内夺回这巨大的损失。

傍晚, 马里已经站在韩靖父母家的大门前。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那座破败的小日本楼, 现在已经焕然一新, 墙上刚刚粉刷过的油漆, 即使在傍晚的余辉中,还是那样鲜亮。更让马里吃惊的是, 小楼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 大特务头子韩国富变成革委会副主任, 一切都鸡犬升天了。

马里越看越感到小楼上所有的灯光都是可恨的眼睛,而这些可恨的眼睛都在趾高气扬地闪烁着, 嘲笑他这个傻瓜。马里感到一阵冲动, 这个冲动使他浑身热血沸腾,热血沸腾又使他更加冲动, 最终他冲动地冲进韩靖父母的小日本楼房里。

马里其实从来没进过这座小楼一步, 所以进门之后有些发呆, 原来他走进的是一间很大的客厅, 客厅摆着很阔气的古董式家具, 全是贵重感觉的古铜色。

韩靖的母亲迎上来, 她以为马里是渔业公司的工人,来找他丈夫谈工作的。就说, 韩主任正在休息,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马里不听则罢, 一听更火了, 什么狗老婆, 竟然称自己的狗丈夫是韩主任, 真他妈的恬不知耻他立即怒火万丈地说, 我不是来找革委会韩主任, 我是来找大特务韩国富的！

这时, 韩靖父亲披着睡衣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

他说我就是韩国富你有什么事？

马里从来没见过睡衣, 只觉得资产阶级才穿这样滑稽的衣服睡觉。另外, 他看到韩靖父亲的身体很他妈的健康, 肚子竟然还有些发福地向前挺着。马里恨恨地想,这个本来被斗得快要死了的大特务, 为什么能这样健康,就是因为吃了他送给韩靖的海参鲍鱼。想到这里, 他更加怒气冲冲地说, 大特务韩国富, 我是来找你算账的韩国富有些紧张, 说我现在已经到革委会里工作了,请你不要再叫我特务……

马里没等韩国富说完, 就高声打断他, 你不是大特务头子, 我父亲怎么会是特务？

韩国富愣住了, 他问, 你父亲是谁？

马里说, 我父亲是马守成, 是你派他去投敌叛国的。

韩国富怔住了, 但他立即礼貌地让马里坐下, 并要老婆去泡茶。

韩国富说, 你父亲是不是特务, 我说了不算, 因为革命群众查出那天电报员的记录渔船所处的海域天气晴朗, 渔船与公司联系正常, 却突然地就中断了。问题是那天在同一海域里下网作业的, 还有不少本公司的渔船, 却安然无恙。这就不能不让革命群众怀疑了。

马里气愤地问, 那你当时为什么宣布我父亲是工伤死亡？

韩国富说, 我当时革命觉悟低, 听信反动权威的分析, 他们说这是大自然一种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 西半球有个百慕大海域就经常发生这些奇怪的事, 不用说上千吨马力的渔船, 就是几万吨的巨轮也照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西方科学家称为魔鬼三角洲, 可能这个三角洲在亚洲也存在。所以, 我就……

马里大怒, 胡说, 我不听, 反正你这个特务头子解放了, 我父亲也得解放, 否则, 我过不好, 你也别想过好！

马里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 马里骑着车子正要去海边。艾丽娅却在路口上堵住马里, 她说, 你是个男子汉, 应该坦荡些。

马里跳下自行车, 冷冷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

艾丽娅说, 我上次带来的钱, 可能少了, 所以韩靖说再给你加一些, 或是你说个数, 她按你说的钱数给你。

马里气得脸都歪了, 他恶狠狠地说, 你告诉那个女流氓, 她欠我的不是钱！

艾丽娅吃惊地看着马里, 她低声说, 韩靖也知道欠你的太多，不过……你也应该正视现实……

马里冷笑起来, 你说得太对了, 我他妈的就是没正视现实, 所以才上当受骗说完, 他跳上自行车就飞驰起来, 一直到海边他还是飞蹬着车子, 那劲头几乎就要把自行车一直蹬到海里去。

刀鱼头拍着巴掌喝彩, 欢迎马里痛改前非, 重新焕发革命青春！

躺在沙滩上等潮流的三条腿坐起来说, 我刚刚看见你和一个又白又胖的娘们儿约会了, 我想, 韩靖不会健康到那个程度吧？

大龇牙在一旁傻笑。

马里没好气地瑞了三条腿一脚说, 那是韩靖她妈！

刀鱼头说, 怎么, 你和丈母娘搭上火了？

马里哭笑不得地说, 好啦, 你们他妈的别拿我开心了！

秋天的第一场风浩浩荡荡地刮过去, 犹如一个巨大的扫帚, 把大海扫得平展而清澈, 海底的礁丛和沙窝里,开始浮现出第一批秋参的身影, 这些家伙刚刚爬出深藏的地方, 就大口大口地吞沙嚼泥, 奇妙地吸吮着泥沙里的营养。与此同时, 一些深水里的大鱼开始游向靠岸的浅水区, 享受温暖的阳光。

刀鱼头说, 现在是公鳖鱼和母鳖鱼上床的季节, 你们可要小心, 别让公鳌鱼把你们当成老婆捣了鱼酱。

海碰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会贴着平展的海面传得很远。马里也大笑起来, 面对如此远阔的大海, 你就是有千愁万恨, 也会宣泄一空。

大龇牙高喊了一声, 退潮喽, 发财喽！

海碰子们全都高喊着, 退潮喽, 发财喽！然后像一群砚狗发现羚羊, 狂奔人海。

马里他们第三水上岸时, 天已经黑了, 如果没有燃烧的火堆照亮, 他们只能在沙滩上瞎子摸象。天越黑,燃烧的火苗愈显得生动可爱。海碰子们围着火苗四肢扭动, 远远看去, 犹如群魔乱舞。

马里说了艾丽娅替韩靖来送钱的事。三条腿急了,大骂马里傻蛋一个, 你他妈的要什么自尊, 这是人财两空！

刀鱼头说, 你们太浮浅了, 钱算什么, 咱们只要能拼命扎猛子, 就能来钱。关键是捣鱼酱, 韩靖那样真枪实弹的女人, 马里没捣她的鱼酱, 绝对是损失。

大龇牙说, 马里也有点收获, 奶子摸了, 嘴也亲了,革命虽然没彻底, 但也算尝到梨子的滋味了。

马里没再说什么他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比火苗还亮的光。

深夜, 马里悄悄从被窝里爬起来, 他蹂手跟脚地走出家门, 骑上自行车朝黑暗中驶去。秋夜的凉风迎面扑来, 浑身火气的马里丝毫感觉不到凉意。他稳稳地骑着车子, 并不时地摸着沉甸甸的口袋。马里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坚硬的鹅卵石。很快, 马里前面出现了韩靖父母住的日式小洋楼。他将车子无声地停在小洋楼门前十米远的地方, 然后掏出口袋里一枚枚手榴弹一样的鹅卵石, 用尽气力地朝小洋楼所有的窗口打去, 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哗啦声, 马里愈发打得猛了。

屋子里有人发出尖叫声, 马里并不慌, 继续稳准狠地砸着。窗子里的尖叫声越大, 他听了越有乐感。一些鹅卵石从打碎的窗户长驱直人, 砸到家具或镜子上, 发出更美妙的声响。

最后, 马里将所有的鹅卵石都打光了, 这才跳上自行车, 用胜利者的目光扫了一眼千疮百孔的小洋楼, 缓缓地蹬着车子离去。他几乎是故意放慢速度, 他甚至希望专政队起来抓住他, 好让流氓韩靖和她的坏蛋父母知道, 这就是老子干的。

但凉爽的夜风最终将马里吹得清醒了, 他像大梦初醒似的, 陡然地猛蹬车子, 朝黑暗中飞驰。他一直骑到海边, 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并摸索着坐到一块平滑一些的礁石上。

马里想, 韩靖父母肯定会猜出是他砸的玻璃窗, 肯定会到专政指挥部报案, 专政指挥部肯定会到他家抓人。这一连串的“ 肯定” 让马里有点怕了, 他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失去了韩靖, 马里疯狂得都想杀人, 他怕个屁但这样蛮干会给他母亲和妹妹带来不安和不幸, 马里开始有点后悔。他确实有点太冒险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他应该想个更巧妙更阴险的报仇方式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