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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枣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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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小院西墙外，有一棵家枣树。秋后叶子落尽的时候，它又象一只苍老的青筋暴突的手掌，张开着伸向天空，仿佛在期冀什么。来年一树碧绿，特别是绣满殷红的枣子的时候，它便象一位温厚的老妈妈，为了收获和报答而慈爱地笑着……
这棵家枣树，究竟有多少年数？反正从我记事时起，它就结枣子。而且，枣子越结越多，又香又甜又爽脆。可是三年前，由于父亲的不幸病故，母亲竟差人把我家唯一的一棵家枣树割了。西墙外，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盆口大的树墩。
我知道，这不是一棵寻常的家枣树。在它身上，凝聚着母亲的爱情、眼泪和希望。母亲十九岁嫁给父亲，听说还是姥爷半夜里用花轿把她抬到父亲屋里的。那时，出身皮匠之家的母亲，不仅手巧勤劳，而且人也生得漂亮标致，名闻十里八村。镇上的一个富绅买通了警察署，他们限姥爷三天之内将母亲送去成亲。姥爷全家心焦火燎，不知如何是好。紧急关头，母亲想起了她住姑奶奶家时，邻院那个常常站在家枣树下偷看她的小伙子。此刻，她顾不上少女的羞臊了，捂着脸把家枣树下的意中人告诉了姥爷。于是，悄悄儿托媒，悄悄儿出嫁，母亲成了父亲美丽贤惠的妻子。人们都说，这桩婚事多少带有点解放自由的味道哩！
但是，他们婚后真正形影相随不到一年。父亲报名当兵，到母亲听说时，已经是最后一一夜了。她趴在父亲怀里柔肠百转，哭肿了眼睛。天快放亮时，却见她那铁了心的丈夫已睡得熟熟。她急了，起身烧了一壶开水，想往父亲腿上浇，以此让他走不成。可怜的母亲啊，咬着牙试了好几试，心就是狠不下去。她擦了擦眼泪，竟用那壶开水给父亲煮了几个路上吃的鸡蛋。父亲走时。他们站在院外的家枣树下，长久地默默相。直到从安东（丹东）方向又传来一阵沉重的炮声，父亲才说：“不跨过鸭绿江，咱这儿就保不住。”
“你走吧，老实人。”母亲低下头，忍住泪。
“往后，一听这枣树上的喜鹊叫，不是我的信到了，就是我人回来了。”父亲叮咛着。
“嗯。喜鹊叫，喜事到。俺记住了，老实人。”
于是从此，母亲的心目中就只有这棵家枣树了……
这样过了七年。七年以后，父亲转业到县城工作，母亲则一直在乡下带着我们过。渐渐地，姐姐和我都长大了，母亲和父亲都变老了，家枣树也越长越高大茂密了。我发现，在家枣树和母亲之间，仍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这也难怪，虽然父亲从遥远的前线解甲还乡，却还不算真正的回家归田。在我们乡下，没有几家男人常年在外住地方的，当年和父亲一起离家的人都想法儿回来了，唯有父亲，离开了部队，又干起了劳改管教。左邻右舍羡慕父亲的职位和薪水，羡慕母亲的福气。可是，不知为什么，母亲一如往常，并不管人家怎么说，除了劳动、孩子，便只有家枣树。 她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了。平时，不论屋里多么吵闹，也不论她自己多么劳累，甚至病得多么厉害，只要家枣树上喜鹊叫一声，她总能听得见。那叫声，象动人的音乐，每听到它，母亲疲惫的脸上便会绽出一丝甜蜜的初恋似的笑容。那叫声，象祛病还童的良药，有时候，她虚弱的身体一下子能象小姑娘似的青春焕发，她会踩着半截院墙，攀上树去，持那又香又甜又爽脆的枣子，撒给地下早已围在那儿的馋嘴孩子们……那叫声还真是灵验，果然不出一两天，不是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城里休假回来，便是他托在一块儿工作的大姑父捎钱或者捎信儿来了。
我们都盼着父亲回家，这是我们全家人的节日。不仅每人都能分到从城里买的稀罕物，而且母亲必定让我们顿顿美餐。她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留在这个时候吃。晚上，也一改父亲不在家时日头刚落就关门睡觉的习惯，全家人可以说说笑笑玩到半夜。到那时，我和姐姐躺是躺下了，就是睡不着，屏住气听父亲和母亲说悄悄话儿。
有一次，听父亲说：“把家搬城里吧，看着你操心受累，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老实人，俺习惯了。再说，城里哪有这么大的院子，鸡不能养，猪不能喂，还不把俺闲死！”母亲娇慎地说。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你再想想，咱青儿好工作了，素儿也该上学了，为孩子……”“唉，孩子的路靠自己走，为主的是你，这么一大家人拥到城里，你工作能省心吗？”母亲平日多么爱我们呵，这次是怎么回事呢？我索性不睡了，使劲掐姐姐一下，姐姐也会意地捏我一下，然后我俩就佯装“呜呜”地哭起来。没想到，一向温柔慈爱的母亲大发其火：“吵吵什么？有本事自己出闯，借老子的光出去了也寒碜！”
我和姐姐一时又都被呛哑了。
后来，我闯出去了。姐姐没有。她出嫁也没走出两百步，和前街的小巨子结婚了，到现在想起来还生母亲的气。
从我走后，母亲的心事更重了，常常做好了饭，就倚在门框上望着家枣树的梢头，看在没有喜鹊飞来。想父亲，也想我。母亲大概是命中注定一生都要过这种一根肠子十八下扯的日子。
一天早晨，家枣树上的喜鹊终于叫了。不知为什么，母亲的心紧缩了一头午，晌饭也比往常吃得晚些，她总觉我和父亲必有一个能回来。傍黑天，院门口停下一辆吉普车，父亲单位的领导来了，慢慢才说出真心话：父亲正参加刑法和诉讼法学习班，突然患了脑溢血……我不知母亲听到这噩耗时是怎么一副样子，当我远在滨城接到急电时，首先担心的是母亲。上次回家，母亲还当着我面念叼“老伴老伴一双筷儿，少了一根吃不成饭儿”那句颇有意味的话。她晚年对父亲怀有多么依恋的感情呵，如今可叫她怎么办！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开追悼会的时候，听着首长为父亲念的悼词，我和姐姐哭成了泪人。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伯我们在家受苦，曾打报告申请回乡。走到半路，发现一个案情，他扔下行李，跳车追捕，直到完成任务回到单位；才发现脚踝骨摔断了。以）无 父亲再也没有提回家的事，工作不分白天黑夜、节日假日，任务一来，随叫随到，不知牺牲了多少个人休息和探家时间。近些年，领导上看他年岁大了，要他去管理劳改农场。结果，农场的蔬菜保鲜比县蔬菜公司质量还高。人家向他取经时，他毫不掩饰地说，这是从我老伴儿那里学来的……呵，这就是母亲已思夜想的“老实人”！
我抬头望望母亲，她眼里竟没有一滴眼泪，只是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那神情，又象是听见了家枣树上的喜鹊叫。我在心里默默地喊：母亲，你这是第一次听人郑重其事地评价亲的人格和功劳，你多少年的心血、劳苦和期待，如今总算得到了报偿。还有，你觉得作为一个女人，能给丈夫赢得荣誉，就千知足万满意了，要不，你干嘛不抛开乡下的家，进城享清福呢？你这是怎样的牺牲，怎样的爱呵！
我们把父亲的骨灰盒捧回乡下，本家本党的人先是对火化不满意，接着就极力主张按乡村的规矩再操办一次父亲的丧事。照母亲对父亲的情分，她简直可以典房子卖地，大摆道场。但这次她一点声色不动，跟伯父说：“趁现时的生活条件，别说扎纸车纸马，我买一台汽车为他送殡也办得到，可做这些事死人得不去，都是给活人看的。老实人在城里做得有头有脸，咱就别给他抹黑了！”伯父十坚持说； “你这些年不易呀，为你也该办一办。”听了伯父的话，母亲怔怔地望着屋外的家枣树，眼窝立刻湿了。她转过脸去说：“哥，要是为我，就把那棵枣树割了吧。”大家全楞了。我的心也仿佛痉挛了一下：母亲，为什么要把树割掉？难道你的爱，你的希望，都随父亲去了么？
转眼又到了春天，我回家探望母亲的病。躺在病榻上的母亲见我心绪忧戚的样子，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心，一只手摸着我的手背，用理解的温柔的目光瞅了我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素儿，在西墙外老地方，妈又为你栽了一棵家枣树，不出两年，就能结枣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头扑进母亲温暖的怀里。任泪水滴湿母亲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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