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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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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机关常常检查卫生。我所在的部有一间办公室总是不及格，一不及格就被张在榜上。不及格是
因为我出书，那书一时半会儿卖不完，就堆在那间办公室里。那书又是由牛皮纸包装的，使办公室显得格外
黑。所以每次检查卫生，在那间办公室坐着的同事脸上就木涨涨的，既不能对检查卫生的人表示抗拒，也不好意思对我表示不满，硬头皮挨过这一阵儿，再等下一次被张榜。
最该木涨涨的是我。过去哪有写书的人自己吆喝卖书的？现在写书的人自己卖书已成为时尚。过去一
出书就印个几万乃至几十万册，现在出一本不商业的书能印一二千册三五千册已属不易。时代不同了，出书
也两样。出书的过程已经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卖书则好比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卖第一本书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商业气息已很浓。而我只记得小时候与弟弟蹲在集市上卖过一次小兔
崽。卖兔崽的都是小孩子，每人蹲在那里守着个小筐，筐里装着一窝毛茸茸的小东西。来买兔崽的也是小孩
子，明明看好了我的免崽，可就是舍不得手心里那几角钱。我和弟弟蹲到中午也没卖出去一只，便拐着小筐回家了。这是唯一的一次“经商”，虽没亏本，却让我对“卖”东西从此冷淡。这次是卖书。卖书和卖兔崽不同，书高尚，我很乐观。书一出来，就有同学帮忙，朋友帮忙。然而从春忙到夏，还有一大半堆在办公室里。堆在办公室除了有碍卫生，还有一点不好，谁来了谁跟我要一本。要书的也都是朋友，同事，熟人，还有喜欢书的读者。你压根就不能说那书是卖的，卖了钱好交印刷费。
屋里新来了一位写诗的同事。他说，不能这么往外给，你还得想办法卖。他去找中山区文化馆的朋友，恰巧他找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于是，他们写出一块牌子放在文化馆门口，说某某日下午几时至几时女作家某某签名售书欢迎届时光临云云。那个下午，我们三人就坐在一张小桌旁等待有人来买书。那是夏天，又是炎热的午后。我准备了两支签字笔，身上直出冷汗。过路的人很多，但谁也没看见我们。两个朋友见出我的尴尬，煞有介事地陪我东拉西扯，时不时还像卖鱼的那样，招呼过路的人快来瞧快来看。可是过路的人照样过路，谁也不瞧不看。那时这个城区还没有写书的人以如此方式叫卖自己的书。那天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蹲在集市上卖小兔崽的情景。很伤感。那个下午是最漫长的下午了，也是我今生流汗最多的下午了，那眩目的阳光不但灼痛了我，也灼痛了那两位低着头叫卖的朋友。旁边就是录像厅，所有的人都直奔那里，然后慷慨地掏钱买票看录像。记得那一个下午，只卖了12本书，毕竟没有如数拐着小筐回家。这是1990年夏天的故事。
1995年夏天，我又在卖另外一本书。我的书仍是堆在办公室里，仍在折磨着我的同事，影响着我们部的
卫生成绩。但大家都不说，大家在以大家的方式替我分担尴尬。这个夏天有一个节目是图书博览会，我被组委会邀请去签名卖书。小兔崽的事没想起来，文化馆门前的那一幕却是不堪回首。我一下子就被那种沉闷和孤单攫住了，一下子就被那仍有记忆的灼痛击退了。然而报纸电视已广而告之，又有好几位本市作家做伴，所以就不在乎那耻辱，一咬牙，去了。我没有想5年对于一个城市意味着什么，5年对于我则因为今非昔比反差太大而一时疑真一时疑幻。一个下午签了340本，原定签一天半，市新华书店的两位经理约我再多签一天。两天半，卖了整整800本。最后一本的封皮已经破损，然而也被那位牵着女儿的年轻父亲执意买走了。博览会
开幕式的盛况曾让我意外，但我决不知道我自己就是这场盛会的受益者。
记得大厅里有空调，但我流出了热汗。素不相识的读者递书让我签名的同时，也递上可口可乐矿泉水雪
碧。有一位军人还递上一束鲜花。事后才知，许多写作的朋友听说我在那里签名卖书，暗暗为我捏把汗。他们来了，却站在远处偷偷观看，怕买书的人太少，被我看见反而让我没面子。见买书的人排了长队，便舍不得走，就在那儿远远地站着，捧场。
在我手中，至今保存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那是从工作笔记上匆忙之中撕下的一页，上面写着：走出个人生活的局限，向生命及世界的深处作些思考。字很大，很美。更美的，是这种不图知道的关怀。我已记不清他的面孔，那天我卖完书走出大厅，一位先生叫住我，递过这张纸条，就匆忙坐进一部车子走了。假如他能停留一下，我一定对他说，我已有一年没写东西，我正在思考下一本书写什么。只有写得好，才能卖得好。
我已卖过两本自己写的书。就像农民种庄稼，亲手种，亲手收，又亲手赶着牛车去卖。写书是人生，卖书也是人生。卖书的故事其实还有很多。比如或白天或晚上或周日，我几乎走遍了市内所有的大学，先是讲座，然后签名卖书。每次都是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事后还要面对数不清的信件。比如为了卖书，我几乎跑遍各县区和市内的新华书店图书馆，这些地方卖书是要打折的，然而只要能卖出印刷费，打折也卖。比如许多在报刊做事的朋友免费给发广告，于是天南海北的就飞来了汇款单，这是好事，却麻烦透顶，我成天像个包装工又像个邮差，一本一本地包，又一趟一趟地往邮局跑……这年月写书已经够累的，然而卖书比写书不知累多少倍！更主要的是，卖书实在不是写书人干的活儿。那书即使再好卖，自尊心也磨出了茧子。
前不久，部里那间办公室又被点了名，仍是因为我的书。那书好像永远也卖不完。同事的脸色木涨涨的，我的脸色也是木涨涨的。这真叫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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