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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然在传说》
第1部     共1部
    在向长白山地走去的时候,那密不透风的树,那老态龙钟的山,总让我恍惚总以为冷不防就能从那里蹦蹦跳跳地跑出一个戴着红肚兜的小孩子。当我试图走近他时,他又会神秘地消失。我的眼前,仍是一座又一座安之若素的大山,什么也没发生过。
    山是最能守口如瓶的,它让秘密诞生,又让那秘密永不被揭破。那天,我从鸭绿江边的集安看完高句丽古墓回通化时路过老岭,就走在山给予的这种扑朔迷离之中,那个影子若隐若现。
    老岭附近有个热闹镇,还有个文字材。这两个地名吸引了我,它们与这深山老林有点距离。于是我停留下来。文字村的村委会就在路边,从屋顶伸出一根很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面看上去很小的五星红旗,房前坐着几位面色晒得很黑的女人。她们已经不怕太阳,每人手中摇着一把蒲扇,不断地掀起让汗水渍黄的汗衫领口,大大咧咧恣意地扇着。我老熟人似的加人她们中间,她们也不觉稀奇,其中的一个问我,你想知道什么?我漫无止境地指了指山。那个女人说,想听瞎话,找俺,想听放山,找他。这时我才看见,在一堆女人旁边,还坐着一个闷声不语的男人。
    我知道女人是不许放山的。女人只能呆在家里听放山归来的男人那几句简单的描述,然后尽情地发挥想像力,编出一些瞎话讲给她的孩子们听。东北的女人,把民间的传说叫成瞎话,把她们自己编的故事也叫成瞎话。瞎话是她们哄孩子的工具,是给自己解闷的口头文学。女人们编的瞎话流传得很远,我的祖母听过,我的母亲听过,我也听过。棒格鸟,棒稍姑娘,还有那个戴红肚兜成精的小孩子。瞎话瞎话,有根儿有把儿。日子在改变,长白山的女人不变,她们依旧停留在瞎话时代,或者叫传说时代。在传说以外还有什么,她们全然不知,所以她们说,去问男人。
    那男人精瘦,矮小,也说一口山东话。俺是六十年代初过来的。他说。其实许多人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那个年代成为一次大逃亡的背景。因为有了那样一个年代,长白山里才会突然间有了那么多石砌草盖的房屋,有了重重叠叠的人迹。长白山的移民当然不是从那个年代才开始,但我想,文字村原本肯定是一个空白,有了移民者,才有了文字,所以才叫文字材吧?
    这地方只有山,男人的活儿,就是放山。男人又说。女人们紧凑过来,扇子扇得更快。在她们眼中,男人不说瞎话,男人说的是神话。女人们知道男人又要说那在她们看来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放山的神话了。
    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说老把头的故事。也许很久以前真有一个老把头,也许老把头就是一个传说,男人原是不听传说的,为了放山时能有所获,他们宁肯相信老把头就是放山人的始祖。于是,像海边的男人出海之前要跪在海边祭拜海神娘娘,长白山的男人在放山之前一定要去老把头坟前烧一注香燃一挂鞭。那是一个相当庄严的仪式,是放山人的宗教。只有做完了这一切,他们才会坦然地向山里走去。
    其实人在冒犯神圣的时候,心灵却无比地脆弱,祭神便成了惟一的自慰方式。
    文字材的男人们对大山本能地敬畏。他们不可能在山里独往独来,而是结成一伙一伙,每一伙的领头也叫把头。上山前不准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山后不准随意说话,叩树传音。只有看见了那个灵物,才可以喊一句它的名字。或三花,或巴掌,或二角号灯台于。于是大家一齐来看,一齐用那根拴着古钱的红线套……自始至终,像完成一个巫术。长白山的男人都会这种巫术,各自都在其中扮着角色。那些男人下山时也许想好了回家如何向女人炫耀,但他们绝不会说出自己曾经是怎样的战战兢兢。
    他那两条精瘦的腿已有三十多年的跑山经历,这个经历使他成了一个很有沧桑感的男人。他做过许多年的把头。把头必须是品格纯正的男人,每一次放山归来,由把头主持公道,将所有的山货按人数均分。放山的队伍很小,一支队伍就有一个把头。所以在长白山地,像他这样的男人很多。这是一个独特的人群,这种纯朴显得遥远,如原始时代的狩猎者,闪烁着人性最初的光芒。
    可那男人说,一切都是老把头留下的。我就想,那是个多么神秘的老人,他在创造山规的同时也创造民风,创造女人和孩子,让女人安守本分,过知足常乐的日子,让孩子充满梦想,梦想这山里有无尽的财宝,要做那个憨厚诚实的老二,不要做那个贪财丧命的老大。老人是神,最终操纵着放山的男人,让他们在大山面前永远地虔试,永远地做大山的朝拜者。老人是大山的预言家。
    与那男人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山上张望。我感觉到他目光里的沉重。现在正是放山季节,男人们又上山了。他没有去,而是与女人们坐在路边抽烟。他说,我断定他们又要空手回来,山上已很难挖着货,今后吃饭就靠它了。他用手指了指近处的山坡。
    那是一块一块人工的参园,像补丁似的粘贴在大山的肌肤上。长白山地到处都有这样的补丁,早已有人告诉我它是什么。这里前几年还有过一次人参节,许多人来了,外国人也来了,他们一看四周山上那些刺眼的大补丁,就不声不响地走了。那一年,长白山参价大跌。
    这世间有多少天生之物最后变成人类的手工制作呵!
    我曾在我住的那家宾馆的小卖部里看见一本《中国人参文化》。书上说,人参是地球发展史第三纪幸存的古老植物,它并不是随处就可以生长的,全世界只有处在北纬四十度以上的中国、朝鲜、韩国、日木、俄罗斯、美国、加拿大等国的山岭上有它,它是大自然最后的恩赐。我看见了一串古化石般的名字:中国长白参,韩国高丽参,日本东洋参,美国西洋参。它们从亿万年前开始就属于北部,属于冷而湿的高山,经寒暑无数,根深叶渐繁,却不幸和人类遭遇。人参与人一样,也有命运。
    中国人参的发现在周朝之初,越国《范子计然》载:人参出上党,状如人者善。可见中国最早的人参出在上党。上党在大行山脉,中原人盛,发现自然就早。长白人参的发掘大约在前燕,因为史书上说有人拿人参给前燕的皇上送礼。那么,长白山从公元三百年前后就开始喧闹了。长白山因为有人参而成了梦幻之地,人们蜂拥而至,目光尖锐地搜索。人参便由大山的精灵,变成人类嘴里咀嚼的药革,许多人从此做起长生不老的梦。‘传说,千年参能如孩子一样啼哭。人类在刚刚看见它时,该是何等的惶恐呵。
    人参是可以人工栽培的。那本书里写着,人参的采掘史其实就是人参的栽培史。人们在采大参的时候,没忘了给旁边的小参培培土,这便是最原始的栽培。上党人参生长茂盛的时候,被宋哲宗贬至广东惠州的苏东坡曾在罗浮山上亲自栽种过人参,有《小圆五咏·人参》为证,有爱他侍奉他的女人朝云为证。但是,东坡老先生不会想到,大行山的上党人参在他死后不久就枯竭了,中国如今只剩下面临着绝境的长白山人参了。东坡老先生更不会想到,那么神秘的灵物有一天会变得如此庸常,在长白山的人工参园里,随手就可拔出一棵,通往长白山的每一条公路每一条小路,都有人蹲在那里卖自家栽种的人参。卖参人把它们装在丝质的盒于里,对远方来的人说,快买吧,它是长白山能治百病的老山参。谁能相信呢?那盒子,那语言,华丽得失真了。
    望着四周山上的那些补丁,我就觉得,在这世间,圣洁与珍贵,将越来越少,只要发现了它,它便不存在了,再想复制它,就已经不是它了。曾不止一次地听见科学家警告,地球每天都有许多物种与人类告别,每当听到这样的话语,在我的心底,立刻就会涌起一阵惊惶,我真害怕地球到头来只剩下人类这一个物种在走动了。
    两天后,我路过浑江北岸。那里有一座老把头坟,据《通化县志》记载:把头不知何许人,亦不详其姓氏,父老流传清初时代台兵稽查严,人迹罕至,独老把头冒险深入采掘人参,人服其胆,老把头殆其流亚殓县志上写的是一个官方传说。民间的传说则有名有姓:他叫孙良,山东莱阳人氏,结伴张禄,躲过台兵,闯出柳边,历尽艰辛,来到长白山采参。每日二人分头进山,日暮而归。可是张禄却一去数日十回,孙良盼弟心焦,爬山涉水忍饥挨饿七天七夜也未见踪影,最后他累倒在刺始河边,咬破食指,在一块卧牛石上留下一首绝命诗。后人为了纪念他,在这里修起一座老把头坟……
    这座坟如今已经是人参之路旅游景点之一。它显然为招徕旅游者又重修过,墓基是花岗岩石砌成的,上覆黄土,墓前竖有刻着“采参祖师爷孙良之墓”的石碑,碑前有一石桌,桌上有一香炉。墓后则横了一块状如卧牛的巨石,石上刻着那首绝命诗:
    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洋过海来挖参.路上丢了亲兄弟,
    沿着结河往上寻,三天吃了个到刺结,不找到兄弟不甘
    心。
    夕阳西下,草木簇拥,我采了一束野花,插在那个石制的香炉上。不只为老把头,更为所有从关内来关外采参的先人。老把头的死.其实是移民者的悲剧。他们在关内听说了“关东山,三大宝,人参貂皮乌拉”的故事,便被那故事怂恿着冒死出关。然而我想,采参鼻祖应是第一个放山的人,那个人应该是这里的土,而不会是孙良。后来我去了抚松,《抚松县志》说:老把头不详何许人,相传是放山者之鼻祖,上人或云是前清老罕王。抚松距通化很近,县志却退异。老早王是努尔哈赤,长白山是努尔哈赤的老家,老家的人当然供奉这个土著的老把头。老把头多了,各有各的老把头,孙良不过是移民者为自己编造出的把头,他们因为是外来的后来的,而需要有个独属于自己的神。
    中国盛产神灵,中国人造神大多出于需要,是人使神差。移民者由于漂泊无根而需要佑护。有了佑护才觉这里是家。永远的长白山,永远的孙良,移民者会将那个传说越传越远,传到千秋万代。
    我终于理解康熙乾隆当年为什么要用柳条边封闭东北二百多年,柳要阻挡的就是孙良们,长白山是皇家的,人参也是皇家的,乾隆为爱新觉罗家的人参写了无数的诗,怎能让关内的流民随意间人呢?然而,尽管他们设了那么多道卡伦,仍有孙良们破门而入。这是移民者的幸运,却是长白山的悲剧。如果没有移民者的涌入,就不会有挖掘和穷尽。无数年后,当移民者变成了土著,那片大山就注定要被撕扯得千疮百孔了。
    自然的人参罕见了,便有了人工栽培的人参。人工是模仿和泛滥,泛滥之后是更可怕的丧失。人类总是先毁灭,然后再去怀想。古老的大行山早已成了怀想,古老的长白山也将成为怀想。有一天,当我们只能通过怀想去编撰人参的故事,便是人类的末日了。
    记得文字村那个男人最后说,在长白山高处的自然保护区内还有天然的人参,我听了,心里陡存了一点乐观,只要还有人参,就仍然会有女人的瞎话,男人的神话,就仍然会有传说。有传说,就说明这世上还有一座古朴的高山一片野生的丛林与人类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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