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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看历史文化
中国移民的过去与未来
用破一生心——从人性角度解读曾国藩
流人与吴兆骞──以《张居正大传》为例
佛教与中国文学
中国传统诗的创作与欣赏
《杨家将》故事的演变
从《围城》到《破围》——谈钱锺书的古今中外文化修养
解读二十世纪文化的科学底蕴
中国科学的传统与未来
天文与传统文化
书法与中国传统文化
当代书法的创作思潮
书法在新加坡
吟边紊语
罗振玉在近代书法史上的地位
经学的扬弃:王国维与中国现代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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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致桥川时雄书笺证稿
清朝关于海防建设的两次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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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唐后传》成书晚于《隋唐演义》论
明钞本《书画萃苑》略考
《清真释疑》版本考
《优语录》与《优语集》之比勘
敦煌本《肇论》校录
《文徵明集》校补
十载春风忆鲠翁
哲人千古传圭璋——忆于师植元先生
悼于师植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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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围城》到《破围》——谈钱锺书的古今中外文化修养
作者:钱定平
    大连我从没有来过,这次,承蒙张本义馆长邀请我到大连图书馆白云书院来演讲,第一次踏上这方宝地,我无以为回赠,想送给白云书院一副对联,如下:
    除却琅嬛,别有三界开白雾;
    曾经沧海,何似一水在云中。
    “琅嬛”传说是天上神仙的书房。我有一本散文集就叫《欧美琅嬛漫记》,也想把自己的书房当作“琅嬛”,过过神仙日子。“三界”是佛家语,即“欲界”、“色界”、“无色界”的总称。是我们不同人的不同生活或死后的大环境。大部分人生活在“欲界”,有无情六欲;到了“色界”,就高尚一点了,已经摆脱了“食色性也”,但是还是脱离不了物质;“无色界”就是四大皆空,这很困难,大概连渺渺太空也没有那么空灵。三界轮回,五行却是本原,金、木、水、火、土。“一水”,取朱熹夫子“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意境。这又是“嵌字联”,把“白云”镶嵌其中。白云书院在白云山上,而白云山,却是地质构造中的女娲或者观音。为什么?因为她是非常古老的地质构造,而且,是地层在诗兴大发时候,掀起旋涡,构成美妙绝伦的莲花板块,而我们现在就在莲花座上演讲又听讲,这是多么奇妙而幸运的氛围!下联说,我游历过不少国家,在许多大学任教,也到过好多图书馆,“曾经沧海难为水”,却都不及在这白云书院与大家度过的时光。
    钱锺书先生的伟大,他的博通古今中外,大家都知道的。我这里只谈我写的一本书,《破围》,谈我写这本书有趣的地方,谈钱先生有趣的地方,谈钱先生小辈、小生我钱定平这本书有趣的地方。
    钱先生不必介绍,我想用八个大字,博古通今,博大精深。我在二十年前我在德国,与钱先生通过信。钟书先生的信照例是直写,巧柔婉丽的方块字和德文、英文等外文全是用毛笔写的,牡丹郁金,辉映成趣,确实可算尺牍文学的一大景观。另外,这也可能是先生极少数同搞数理的学生的通信了,概率很小,特点鲜明,弥足珍贵!钱先生信写得煞是好看,是用毛笔直写的,里面夹有法文、德文。我想世界上举行用毛笔写外文比赛,钱先生非独占鳌头不可,因为世界上没有谁会用毛笔写这许多种外文。但是非常遗憾,不用说钱先生的《谈艺录》、《管锥编》像天书一样,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只是一个闪光的题目,是瑰宝,是放在书架上陈列的永远不去动它的装饰品,只表示我有档次,如此而已。就说我吧,看起来就非常吃力。他的思想是天马行空,我在《破围》的序里就说,他是一个高度的知识调度员。这个名词是我自己发明的,我很得意。有知识的人只能说他是知识分子,没有人说他是知识调度员。这是钱氏首创的。世界上那么多知识,他都能引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最终把你们读者说服了。这就很不容易。我还说钱先生调动了不同是能量,他调动了古代经典的能量,调动了外文的能量。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还有西班牙文的、拉丁文的,这些不同语言、民族的能量都被他调动了,俯首帖耳地被他所用,他爱用在哪儿就用在哪。这非常不简单。知识调度员,能够使用全世界宇宙不同种能量,我觉得用这两句话形容已故的大师钱锺书先生非常确切。
    不但如此,就是看他的小说,《围城》、《人•兽•鬼》都有困难的。因为一个中国天才引用了许多古、今、中、外的其他天才,这就造成了普通凡人读者阅读上的困难。我看《围城》这本书,可能比在座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朋友都要早。北大数学系毕业后,在复旦读研究生。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空气比较滞重,有不少禁书,其实,书虽禁而读不止,掩耳盗铃而已。一天,在当时种种禁书的集散地——教师阅览室里,某书架的最下面一格发现了一本书,就是解放前晨光出的《围城》了。这本书连封面都已经荡然无存,足见其“偷”读者之众,也活脱现出“禁网恢恢,疏而必漏”的无奈常规。我初尝禁脔,当然也舍不得撒手儿。不过我一不关心方鸿渐,二是更不注意苏文纨。我得老实招认,我马上就“爱上了”唐晓芙,也是“无奈常规”吧。但是,我知道钱锺书先生这个人比这个还要早。读高中的时候,是俄文的一统天下。我却悄悄地捧着吕叔湘先生四十年代编辑的《英文月刊》自学英语,没事偷着乐。月刊的封四是新书广告,《谈艺录》那时刚刚出版,有简单介绍。“钱锺书先生的博古通今大家熟悉”,其中就有类似这的惊人语,叫我十四五岁的心儿像琴弦给弹了一下震荡不已,真像如来佛镇住了孙悟空一样。
    可是,读钱锺书先生的书,可并不是儿戏或者消遣。不论是散文,还是小说,您一读就会觉得是浸沐畅泳在知识的海洋里。这一片海洋,却并不波光万顷,一平如镜。相反,那大海惊波飞薄,骇浪汹涌。而且,脚底下还会不时出现珊瑚水草使绊子,海洋动物也来碰碰磕磕。这是大家的共同的困惑,或者说,是文字的痛苦。
    钱先生自己也曾经说过,他的书里面常常有“无意中”安置的“拦路石和陷阱”。先生指的是校读草率,“留下了不少字句和标点的脱误”。在我看来,这些都还只能算是原始的“虎豹豺狼”。更凶猛蛮横地拦路不让走的,是从中国古书、外国洋书里面,像《天方夜谭》的阿拉丁神灯一般,从幽明深处呼唤出来的一群群老典故、一队队洋故事和一行行蟹行文。
    我敢说,读先生的书,要想做到像看金庸先生的书那样,可以坐着看、躺着看、睡着看、在车上看,甚或是坐在马桶上看,就是人类同外星人接种了的那下下下辈子,也万万不可能!
    原因只有一个,先生调度了宇宙里其他的能量! 
    我不是“钱学”专家,我读先生的书,就是为了好玩,没有什么功利的推动力。所以,先生到底发动调度了哪一些能量的形式,我茫然楞然说不清楚。我只是一边读着,一边觉得一下子扑面而来,来了那么多中国人、外国人,个个对于钱先生都俯首听命,唯唯诺诺。钱先生这个高超的知识调度员,真是一下子调动了世界古今中外数不清的大智慧者,把他们那车载斗量的深奥广博,都好像是玩弄在纤纤手掌之上一样。
    这就端的了得!
    试想,钱先生能够以一人的身躯和精神,驱使那些洋人古人,人人踊跃争命,个个虎跃龙骧。这就首先要人家服,服你才成!可以说,世界那些大智者,一个个都服了锺书先生了!
    不过,这也就使得读钱先生书的广大学子不大开心了。我所谓开心,是李白“使我不得开心颜”的那种,一种舒畅,一片和谐,一团氤氲,和着一腔虎步鹰扬的深深震撼。
    我写这么一本书,就是希望帮大家排难解惑,做到大家开心,皆大欢喜。来到钱先生书里面访问拜会的那些哲人学者、古人洋人,或者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吉光片羽,我都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地予以介绍,让每一位阅读锺书先生的热心读者都能够认识。然后,进一步使得大家能彬彬有礼、应对裕如地关照招待各国客人。最后,学会充分享用、畅怀品尝中外客人带来的一份份、一包包智慧礼物。
    由于钱先生的博大精深,本书所涉及的内容可也就跟着就广阔无边了。本书不仅包括了原来锺书先生涉及的文学、哲学、美学、艺术、文艺理论等,还得把数学、物理、生物、化学、天文、地理、电脑科学、网络技术等等尊神们,也一尊尊请了进来。劳动他们的大驾,也就是希望可能提高先生小说的现代性和可读性;一方面也是让大家看到,在只言片语的背后,像钱先生这样大师级的人物,多么深沉渊博。
    读着写着钱锺书,想着忆着自己。我学习和从事数理科学,岁月漫漫,时光匆匆,林花谢了春红,竟然不知道文艺园囿里有这样玄奇绚丽的方外洞天!
    我突然觉得,不写点什么,实在是蹉跎了半生。
    写钱锺书先生,就有了这个秘方,把理解的困难、索解的艰辛、寻求的难测和命笔的难驯,都变成了一种特别的欢乐和激情。好象,先生的著作就是一座大花园,一片小宇宙,那里多不胜数的美丽花朵盛开着,繁茂晶莹的星星在闪烁着。当我仔细观察一朵花朵儿,它会突地向我展开它的花苞、花蕾和花心,那构造是如此精妙绝伦;当我拿起一颗星星把玩,它忽然大放异彩,向我袒露了它深藏久远的秘密……我突然感到,钱锺书先生原先都自己亲身经历过,现在就活像让我也再来游历一遍。所以,在这种知识欢乐的催促激励下,我写得很快,基本上两个月就写完了。不禁想起,俄罗斯有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К. Г. Паустовский,1892-1968),以其描写作家劳动的名著《金蔷薇》( Золотая  роза)知名于世。我倒真有点想反用一下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话说,“如果我一来潮,写作就像投掷(бросать)出去一样”。
    所以,我这本书试着做的,就是搬开拦路石,填平陷脚阱的事儿,为大家阅读钱锺书、理解钱锺书、亲近钱锺书铺平道路。为了增加趣味性,我采取的是明清文人笔记的写法,一则一题、一事一段,并且随意加上一个小标题。至于内容,则是随文字而生发,任情景而渲染,兴之所之,升天入地。
    《破围》的小标题是:破解钱锺书小说的古今中外。讲“钱锺书先生的古今中外”,语法好像不通,“古今中外”通常用作形容词,什么“古今中外的学问”呀,“古今中外的修养”呀,等等。我认为“古今中外”后面不能加什么累赘东西,钱先生就是“古今中外”,再加任何名词都不妥当。你说“古今中外的学问”,钱先生有些东西不仅是学问。所以破解钱先生小说里的“古今中外”,破解钱先生他所知道的古今中外的典故、故事、趣谈等等,不是破解钱锺书先生小说,我绝不想也不敢揣摩,钱先生用这个那个典故,背后有什么微言大义。个别钱先生说错了的,我也不说他说错了,我比较“狡猾”,我说那是苏文纨说错的,这是方鸿渐说错的。也许,钱先生为了嘲笑书里的文人,故意让他们说错话,谁知道呢?所以,这本书绝对不是试图“注解”钱锺书,那是“钱学家”的事。现在有种误解,说我是在注解《围城》,《破围》是“钱学著作”云云。都不是,它只是我的“游戏之作”,这是在座的钱学专家、大连图书馆的范旭仑先生在一篇书评里讲的,讲得好。再说,我只是姓钱,我只管“钱家事”,不是钱锺书学问的专门家。只是因为读钱先生好象攀登,盛景辉煌,大有所感,有感而发。烟景大块,本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人可以欣赏而长啸。除非是“私家花园”,才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不过,今天是演讲,张馆长又为我创造了这么宽松的氛围,就不禁可以放肆一点了,我偶尔也会发一通评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书出版后,有较大反响,当然也就有了些需要疏通的麻烦事。比如,我曾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疏通,她指责我企图“注释钱锺书”。“批评钱锺书可以,就是不能注释!”说得斩钉截铁。我说,我对钱先生的看法已经写进《斯人难再得》。(收入《欧美琅嬛漫记》,上海三联,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文章的题头,我引用了莎翁《汉姆莱特》里的一句话:
    He was a man, take him for all in all,
    I shall not look upon his like again.
    他是一名堂堂男子。整个儿说来,
    我再也见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
    这是我的翻译。我觉得,如果要言简意赅地概括钱锺书先生,非得用大家对大写的人的赞誉,以及文艺复兴时代诗人文人赞美他们供奉的偶像巨人的话不可!用一个大师的话来称赞另一个大师,用文艺复兴时代赞语来称赞我们中华民族正在复兴时陨落的巨星,非常适宜。所以,这话在我之后一再被人一再引用,当然不必再说那是我翻译的了。我坚决相信,我们再也见不到像钱锺书先生那样渊博的人了。为什么呢?我有我的理论。昨天有个记者对我的理论很感兴趣。那就是“一九一○±十论”,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九一〇±十现象”。请看,中国的文学家、科学家,大师,学者,凡是出生于一九一○±十这期间的,也就是一八九〇至一九二〇年这期间的,他们都有两个非常鲜明的特点。第一,饱受了我们中华传统文化,也就是我们张馆长高举的正义旗帜,人生学养饱浸在诗书礼乐之中,中华文化就是他们脚下的泥土,就是他们的根。第二,他们大都出过洋,看到过西方世界,学习了西方科学文化。这样的人,以后就凤毛麟角了。以前也绝无仅有,只有徐光启。到了清朝,像魏源、林则徐等第一批睁眼看世界、向西方学习的人,他们不懂西文,缺乏西学知识。以后的人呢,第一项中国文化修养就比较欠缺了。而非常巧合,有两位大师启前绝后的,启前的一位叫陈寅恪,他生于一八九○年,绝后的大师叫钱锺书,他生于一九一〇年。说是巧合也不是巧合,这个时代是中华民族非常值得怀念的时代,以后不会再有了。
    现在,就举几个有趣的例子。
    在《围城》第一一页,钱锺书先生写道:
    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编目室去看一个朋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门学校函授部”登的。说本校鉴于中国学生有志留学而无机会,特设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证书,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约第几街几号几之几。
    凡是读过《围城》的,都或多或少有点儿同情方鸿渐这个无用之人;同情鸿渐的,就又会对于他的生活遭际感到无奈和惋惜;无奈是有一种“恨铁不成钢”,像柔嘉一样,惋惜他的某些人生败笔本来可以不那么一撇一捺的。我深有同感,而且特别觉得,“克莱登大学”那回事始终是个谜。而且,就连方鸿渐自己,也弄不清楚。在一○七页,还有一段方鸿渐和韩学愈两位教授的绝妙对话: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方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严格认真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由这段对话寥寥两句,韩学愈同方鸿渐的高下就泾渭分明了。方鸿渐好象一个初次学偷东西的小毛贼,从狗洞里爬出来还兀自在那里心惊肉跳。而韩学愈,江洋大盗也,在给警察带上手铐前一秒钟,还若无其事摸索火柴抽香烟哩。
    但是,克莱登大学却并不是子虚乌有,而是货真价实。请看这所大学的招生广告。一上来是气势隆壮的花体字校名和校徽(纹章)。
    可见,克莱登大学,真像韩学愈说的:“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克莱登大学的广告不但声称:“克莱登大学是美国远程教育和个别授课、独立学习之父”(Clayton University is the father of distance learning and individually designed, directed independent study),还举了好些卓越校友的名字。其中有一位先生,就曾经担任过美国福特总统的总统特别助理的职务。这,就足够证明当年韩学愈教授一番话的分量了。研究到这里,我们不禁要稍息一下,为方鸿渐大喊冤枉。鸿渐兄心虚胆战,揣着一怀鬼胎去韩学愈家,像间谍暗探那样在密室里如履薄冰的一番战斗,招惹得韩学愈 “得到鸿渐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这一切一切,原来都是消耗智慧和浪费能量,像美国近年来兴起的“灾乱片”,自己吓唬自己!
    而且,我们看到,以前是函授,现在已经进步成了“网(络)授”了。笔啊纸的都可以扔出窗子外,只要敲敲电脑,硕士、博士的头衔就飞过来了。鸿渐先生如果现在还活着,读到我这篇考证,真个儿要同韩学愈连同那位“美国”太太手拉着手,在三闾大学校园举行游行,也都一起要“跳跃得像青蛙和虼蚤”了。而且,说不定他们还会向高松年校长申请经费,成立“克莱登大学中国三闾大学校友会”哩!
    不过,克莱登大学并不在纽约,而是在美国米苏里州的圣路易市(Clayton University,St. Louis. MO)。它以前的校名是“美国国际开放大学”(American  International  Open University),真是够开放的;可能那时侯设在纽约也没准。给方鸿渐瞎猫碰到死老鼠那会儿,可能就是还在纽约的时候,校名也还比较谦虚谨慎。不过,这事儿我还十分吃不准,留着以后有一天福至心灵、要去取得克莱登大学的博士学位时,作为论文题目好了。值得欣慰的是,现在的方鸿渐们和韩学愈们,要登上克莱登就不必狼狈周章啦!而且,克莱登大学野心很大,早已经看准中国是教育生意的广大市场,所以还在收罗种种“克莱登分校”(Clayton University Affiliate School)。国内有志于教育生意的,大可一试。因为从鸿渐老和学愈老一直到现在,不知多少代已经受惠于克莱登了。有感于此,我特别为克莱登大学香港分校做广告如下: 
    Clayton University
    C/o 7th Floor, Manulife Building
    169 Electric Road, North Point,
    Hong Kong
    Fax: + (852) 2234-5620
    email: learn@culhk.com
    说到诗人,在《围城》第六八至六九页,钱锺书先生写道: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注,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  Mélange  adultère  。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漂至名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新有了个老公(四)?
    Jug!Jug!(五)污泥里── E fango è il mondo(六)──夜鹰唱歌 (七)……
    鸿渐忙跳着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泡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三十)
    诗后仔细注出了字句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 S. 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è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莺”指青蛙,他没有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这一段,“诗人”曹元朗的那点儿家底,全部彻底无情摊出来了,就像从前穷人家大热天晒被字衣服和瓶瓶罐罐,破的、补的、脏的、坏的、补巴压补巴的、破罐子破摔的,全部一览无余。这一段一下子窜出来三位洋诗人,又还有夹七夹八、野腔无调的洋文,的确得“注解”一下。
    钱锺书先生戏称为“爱利恶德”的,就是英籍美国诗人、一九四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略特(T. S. Eliot, 一八八八~一九六五)。艾略特出生在美国米苏里州,祖上是英国人,毕业于哈佛大学,在法国留过学,所以还会用法语写几句诗。一九一四年艾略特认识了另一个二十世纪最矛盾复杂的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一八八五~一九七二),就迁居到英国。艾略特最出名的诗是长诗《荒原》(The Waste Land),写于一九二二年。这首诗给诗人赢来了国际声誉。《荒原》是一首现代主义派的诗,讲究结构和手法。全诗分成五章,采用所谓“修辞间断”(Rhetorical Discontinuity )的手法展开。诗人用这分裂的五个部分,来表现二十世纪现代化大城市里破碎零散的感受:现代城市就是一片“荒原”。二十世纪科学技术大发展,在文学上投下了巨大的心理原子弹,《荒原》就是一个明显例子。
        再说Mélange  adultère。大诗人曹元朗把这两个字翻译成“杂拌”,以便达到两个目的。
    其一,曹诗人用断章取义的办法掩盖自己的抄袭。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名字抄自艾略特一九二○年写的一首法语诗:Mélange Adultère de Tout,只不过把最后两个无关宏旨的字(de Tout,声音和意思都是“都”)悄悄去掉了。这就像壁虎碰到天敌逃之夭夭,慌忙里把尾巴脱卸掉,以为就使出障眼法了。但精明的鸟儿还是看得出那是壁虎肉团,仍旧难逃它口中之食的最终命运。我不能算精明,但是壁虎肉听说好吃。印度尼西亚人就喜欢吃。吃得华侨大倒胃口,当地人大快朵颐。
    其二,Mélange adultère,第一个法语词含义是“混杂”,第二个词则是“通奸”。艾略特的诗名就有“杂七杂八混杂交合”的含义。曹元朗用“拼盘姘伴”来偷梁换柱,更百分之百是钱锺书先生在前面所讲的,“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做诗人不怕没有学问,含混朦胧、感情冲动、无病呻吟什么的都可以招摇过市,但一个俗字却是诗人的天敌,十万诗人也会给熏得死于非命、全军覆没!
    小说里面方鸿渐接着说:“他没有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鸿渐没有脾胃更看下去”,对极。可惜后面的话讲得有气无力,讽刺不像黄蜂的刺,挖苦又没有挖到苦处,让“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的肥儿曹元朗可以飞儿而去。
    艾略特的法语诗原文如下:
    Mélange Adultère de Tout
    En Amérique, professeur;
    En Angleterre, journaliste;
    C<|>est à grands pas et en sueur
    Que vous suivrez à peine ma piste.
    En Yorkshire, conférencier;
    A Londres, un peu banquier,
    Vous me paierez bien la tête.
    C<|>est à Paris que je me coiffe
    Casque noir de jemenfoutiste.
    En Allemagne, philosophe
    Surexcité par Emporheben
    Au grand air de Bergsteigleben;
    J<|>erre toujours de-ci de-là
    A divers coups de tra là là
    De Damas jusqu<|>à Omaha.
    Je célébrai mon jour de féte
    Dans une oasis d<|>Afrique
    Vétu d<|>une peau de girafe.
    On montrera mon cénotaphe
    Aux  c?tes  br?lantes  de  Mozambique. 
    我的汉语译文如下:
    混合杂交一笼统
    在美国,是教授
    在英国,是记者
    大步流星、汗流满面
    您才能够跟上我的足迹
    在约克郡,变成了演讲者
    在伦敦,有点儿银行家
    您又把我嘲笑
    到了巴黎我才理发
    黑色头盔,我行我素
    在德国,自然是哲学家
    因为抬高捧场而过度激动
    登山,空气新鲜
    我游荡,这儿,那儿
    借助各种不同排场
    从大马,到噢哈马
    我庆祝自己的节日
    于是又到了非洲绿洲
    披一身长颈鹿的皮
    人们将指说我的衣冠冢
    在莫桑比克的火热里
    顺便先说一下,诗的题目Mélange Adultère de Tout 让人想起法国话的“婚外恋”(une  liaison  adultère)。下面,E fango è il mondo 是意大利语,其奥妙之处请看后面;Wir sind是德语,是一首诗的题目。这些也都是曹元朗扶乩一般请来的各路诗神口里的散乱曲子。下面数一数这些诗人:法国的拷背延耳,意大利的来屋拜地,德国的肥儿飞儿三员大将。这些人就是他们的祖国,现在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提起了。可是钱先生却如数家珍。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我也应该介绍一下。
    科比耶(一八四五~一八七五),法国诗人,《围城》里称为“拷背延耳”。还好,“拷背延耳”这又敲背又挠耳朵的,只是他的笔名,真名倒不传。科比耶是法国又一个短命夭折的诗童,以他语言通俗的诗歌声震文坛的。他大胆地以大白话、俚俗语、讽刺腔入诗,反对浪漫主义诗歌里面的“高贵典雅”。他的诗歌的题材:爱情、大海、巴黎、家乡,等等。他奇行独异,不靠拢任何门派,所以一直藉藉无名。是法国当时的大诗人魏尔伦“发现”了他。可惜天不假年,他生前只出过一本诗集,叫做《黄色的爱》(Les  Amours  jaunes;   一八七三),但是对于庞德和艾略特的早期作品都有很大影响。曹元朗把他同“爱利恶德”扯在一起,倒也说明并非白丁。
    我觉得科比耶是真正的诗人,仅此一卷,尽得风流。写得不多、不喘、不累、不腻烦、不拖沓、不讨人嫌。到时候,不等江郎才尽就驾鹤西归,云游另一番天地去了。诗人真宜于作这种腔调态势,中国的徐志摩也是同样的高超洒脱的种族。根据这个理论,徐志摩如果再活三十六年,未必写得出第二首《再别康桥》。下面是科比耶的一首短诗。
    Petit  mort  pour  rire
    Va vite, léger peigneur de comètes
    Les herbes au vent seront tes cheveux
    De ton oeil béant jailliront les feux
    Follets, prisonniers dans les pauvres têtes...
    Les fleurs de tombeau qu<|>on nomme Amourettes
    Foisonneront plein ton rire terreux...
    Et les myosotis, ces fleurs d<|>oubliettes...
    Ne fais pas le lourd à cercueils de poètes
    Pour les croque-morts sont de simples jeux,
    Bo?tes à violon qui sonnent le creux...
    Ils te croiront mort - Les bourgeois sont bêtes -
    Va vite, léger peigneur de comètes?
    我的汉语译文如下:
    贻笑小语
    跑快一点儿,你彗星般轻轻地细细地梳 
    那风中的草就是你的发辩
    你大张的眼睛喷出火焰
    长发披肩,可怜脑袋里的囚犯
    坟墓上的花儿人称凌风扬花
    充满了你的笑声可怖
    勿忘我草,是遗忘的花
    在诗人的墓前,请不要喧哗
    咀嚼文字是轻浮游戏
    小提琴的盒子也吟唱沉闷和空洞
    它们都认为你已不在──资产者真混帐
    快跑,彗星般轻轻地细细地梳 
    雷奥巴底(Giacomo  Leopardi,一七九八~一八三七),意大利诗人,《围城》里面翻译成“来屋拜地”。命也不长,但是影响很大。他同上面的法国诗童大不同,是学院派、台阁体、哲理帮,因为他还是哲学家兼学者。来屋拜地,人如其人:缪司女神一来到他家屋子就拜倒在地,惊叹他的天才。他在十六以前就自学了希腊语、拉丁语和别的几种现代语言。不久因为病瞎了一只眼睛,不能坚持学业,又因为没有得到父母亲的关爱,只好把一泓思索、一腔才情、一派苦痛,都一锅煮倾倒在诗歌里面。出版的诗集名字就够吓人的:《死的逼近》(Appressamento della morte一八一六;一八三五)。来屋拜地至少有过三次恋爱,包括单恋,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而却在诗歌花园里边结果。好象失去的恋情都纷纷从空中招来了磷、钾、氮的分子,合成了诗园里的特等肥料。他的失恋滋养了诗歌,他的失望则营养了哲学,他创立的是失望的哲学教义,许多篇都通过对话的方式表现,蔚为一景。
    下面是雷奥巴底在一八三三年九月写的一首诗,其中就有曹元朗收罗的千古名句 E  fango é il mondo。
    A SE STESSO
    Or poserai per sempre, 
    stanco mio cor. Peri<|> l<|>inganno estremo, 
    ch<|>eterno io mi credei. Peri<|>. Ben sento, 
    in noi di cari inganni, 
    non che la speme, il desiderio e<|> spento. 
    Posa per sempre. Assai 
    palpitasti. Non val cosa nessuna 
    i moti tuoi, ne<|> di sospiri e<|> degna 
    la terra. Amaro e noia 
    la vita, altro mai nulla; e fango e<|> il mondo. 
    T<|>acqueta omai. Dispera 
    l<|>ultima volta. Al gener nostro il fato 
    non dono<|> che il morire. Ormai disprezza 
    te, la natura, il brutto 
    poter che, ascoso, a comun danno impera, 
    e l<|>infinita vanita<|> del tutto.              
    我的汉语译文如下:
    给他自己的歌
    现在你可以长眠
    我疲倦的心啊,死亡才是最后的欺骗
    我当作永恒,死,我感觉深深的
    是内心里甜蜜的梦幻
    万物都成灰,愿望已烧尽
    永远安息,你早感叹
    颤抖得够了,没有什么值得
    你的心跳,大地也并不偿还
    你的叹息,苦难沉闷
    这就是生命,别无洞天
    世界就是一片泥潭
    现在安息吧,失望
    来它最后一次,面对仁慈的命缘
    给的只是死,现在可以蔑视
    你自己、自然、再加黑暗的力量,是它,神秘莫测指挥我们的消灭
    以及万物无穷无尽的虚幻……
    韦尔佛(Franz Werfel,一八九○~一九四五),《围城》里叫他作“肥儿飞儿”。面像倒真是肥肥的,也会飞,一下子从欧洲飞到了美国。他出身在波希米亚,是犹太人德国作家和诗人。在诗歌门阀里韦尔佛属于“表现主义”。抄所有诗人的老路,他开始时写的是抒情诗歌。第一次世界大战从军后痛恨战争。大战后靠改编古希腊戏剧《特洛亚妇女》而一举成名。后来又转向小说创作,写了像:《威尔第,歌剧的故事》(Verdi, Roman der Oper)和《穆萨达的四十个日夜》(Die vierzig Tage des  Musa  Dagh)等。后面一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亚美尼亚小村庄抵抗土耳其侵略的悲壮故事。在希特勒掌权后韦尔佛“飞”逃到了法国,法国被德占领后再次出逃,这就到了美国。他曾经发誓,如果能够平安抵达美国,就写一本关于圣人的故事。他实现诺言,出版了《贝那德特之歌》(Das Lied von Bernadette)。韦尔佛终老在人间胜境好莱坞。Wir sind 是韦尔佛一九三○年写的一首诗的题目。
    韦尔佛还给名家名曲配过不少歌词,像德国音乐教育家奥夫,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曲子。他有一句名言:“人的责任,就是把神圣的火花在自己胸中、在其他创造里释放出来。”(Der  Auftrag des Menschen ist, den g?ttlichen   Funken in sich und der übrigen  Sch?pfung zu befreien.)
    由此可见,像李义山,爱利恶德,拷背延耳,来屋拜地,肥儿飞儿这些诗人,诗代不同,诗乡各异,诗籍径庭,诗风相左。难为他曹元朗把这些人扯在一起,还恬不知耻自称“十八扯”,实在是像上海人说的:“搭七搭八:百搭!”只能算是一种文化杂耍!打牌的时候“百搭”大用用处,写诗的时候“百搭”么,曹元朗就不怕这些中国外国的各个诗魂,都一起打伙结帮找上门来,都要跟他拉拉扯扯、拜堂成亲,甚至都要向他冤魂索命么 ?我有时候纳闷,怎么“文化杂耍”现在愈来愈多起来了?难道,当年的诗人曹元朗,现在觉得欣逢盛世,又从坟墓里面“唰”地窜出来了吗?
    钱先生过目不忘,可以从下面的一段看出。在《围城》第七一页,钱锺书先生写道: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里作恶。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是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字是:“民国二十六年秋天,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是个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来没有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学不了土木工程”的“无用之人”方鸿渐,钱锺书先生这里大大地给了他面子,显露了鸿渐其实是一个很聪明而又老实的人。对于“欧洲文学史班上讲过这首诗”,鸿渐说的大致不差。这首诗的确古朴昂扬,老气横秋,不过还得切实正名方好。
    这首诗的原文如下,有古今两种版本:中古高地德语:
    Du bist min,
    ih bin din.
    des solt du gewis sin.
    du bist beslossen in meinem  herzen.
    verlorn ist daz sluzzelin.
    du muost och immer dar inne sin.
    现代德语:
    Du bist mein,
    ich bin dein.
    dessen sollst du sicher sein.
    Du bist beschlossen in meinem Herzen,
    verlorn ist der Schlüssel.
    du mu?t also immer drinnen sein.
    我的汉语翻译如下:
    我是你的,
    你也是我的。
    这一点你不必怀疑。
    你锁在我的心里,
    钥匙又恰巧给丢了,
    你就得永远关在我心里。
    当代德语文学史权威著作里面,例如,我的朋友、奥地利萨尔茨堡教授缪勒的书《中古德语抒情诗歌》(Ulrich Müller: Lyrik des Mittelalters II, Die mittelhochdeutsche Lyrik, Philipp  Reclam Jun. Stuttgart, 一九八三)里,一般都会提到这首诗。因为,这是公认的高地德语里面最早的一首诗歌,怎么也没法子绕开。
    但是,同聪明随便而不学无术的方鸿渐讲的不一样,德语文学史里好象没有把它笼统称之为“民歌”的。在研究著作里面一个更加正确的叫法是“骑士情歌”(Minne)。这里,德语的 Minne 这个词是指“中世纪时,骑士向贵妇人献殷勤或者求爱”这么件盛事儿。在《堂吉诃德》里我们看到,老吉诃德对于子虚乌有的村姑小姐“杜尔西内娅”的那番情,就是 Minne的最好注脚,也是正宗版本。而且,Minne歌颂的女士,在颂歌里面同现实之间的差距可能很大。杜尔西内娅跟老吉诃德毫不相干、从不来往,不是美丽公主,也非绝代佳人,而是一个粗俗壮实的乡下姑娘,“胸口长着毛”(一句难以翻译得准得西班牙谚语),嘴巴里可能还透出大蒜味道,老吉诃德却还是把Minne的滚烫热情和华美语言献给她。于是推而广之,在德语里面“向女人献殷勤或者求爱”也可以说成Minnedienst,而zum Minnedienst gehen就是同女人约会。德语里面表达 “骑士情歌”或“宫廷情歌”的正式说法是  Minnelied。   
    按照缪勒教授的说法,这里文学上的“中世纪”是指十二世纪到十五世纪末。这是骑士和骑士精神由兴旺鼎盛走向式微崩溃的时代,也是欢乐歌唱和悲伤咏叹骑士精神的时代。但是,上面这首诗却又并不是德国的土产,《围城》里面方鸿渐所说的“十五六世纪”在时间上更不对;学问实在不够扎实,傻冒是冒不出来的,“无用之人”方鸿渐毕竟还是露出了马脚。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这首诗其实是拉丁的舶来品,说明了德语文学同拉丁文学的血缘关系。原来,很早就流传国一部拉丁手抄本,其中收集了诗意首拉丁的歌颂爱情和友谊的诗歌,这“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什么的就是其中之一。后来,约在十二世纪中叶流到了一所修道院,因为那里才是希腊、拉丁文化研究的渊薮,也是扼杀人性情爱的屠宰场。可能因为这首诗小巧可爱,到了十二世纪末就出现在德语诗歌的手抄本里头了。方鸿渐的“欧洲文学史”教授也许同他蹒顸得差不多,把这首诗延迟到了“十五六世纪”完全有老教授合理合法的地方,而在国内就怀春欲动的鸿渐,在初级德语课本里面读到“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也完全有可能。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什么的,原是爱人说说昏话的老套,老得讨厌,套得可气。咱中国人也并不落后,这样肉麻的句子也俯拾即是: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顾敻《诉衷情》
    妾心移得在君心
    方知人恨深。
                  ── 徐照《阮郎归》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脱,捏的同在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破,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儿你,再捏一个儿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 明代民歌《锁南枝》
    另一本书叫《挂枝儿》,十卷,卷二里头有《泥人》篇,也收了这么一首,词句稍微有点儿差别。这些民歌哥呀妹呀的不打紧,却无意之中成了明代的“一绝”:“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铰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可见,明朝的确是大汉民族的一个孬种朝代,政治,不行;军事,不行;连文人只是磨磨嘴皮子的,也自认晦气: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 只好唱唱哥呀妹呀,你捏一个,我捏一个。捏来捏去,把个大好江山反倒捏到女真人手里去了!
    最后,这首诗歌的意思,宋朝以后文人诗词里面也出现过,可见创作上面要比喻新鲜之难!
    话得说回来,回到苏文纨和曹元朗一对活宝身边。正像后文董斜川说的“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的的确确属于“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的一类。读来读去,都在同一个封闭系统里边,内部求得平衡,不给外界增添骚扰,如果活到今天,也算是给世界生态保护做一贡献!
    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从科学上作点解释,从中而已足以看出钱先生的博闻强记。在《人兽鬼》第七三页,钱锺书先生写道:
    这溪里的鳄鱼是个文盲,没有念过韩昌黎有名的《祭鳄文》,所以不去吃鱼虾,反要尝狮子肉。……女人还没有给美国名厂纺织的沙鱼皮(Shark skin)耀花眼睛,所以剥下的鳄鱼皮已经够她喜欢了。   
    这里谈到了两种鱼,一种是真鱼,一种是假货。但是,同样凶猛,似乎都不可理喻,但程度不同。先从祭祀鳄鱼的韩昌黎说起吧。
    《祭鳄文》,通常作《祭鳄鱼文》,是唐朝才子韩愈(七六八~八二四)的亘古未有的杰作。方鸿渐先生尊翁相信语言文字的超人力量,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中国古代绝妙的例子。唐宪宗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春天,身为刑部侍郎(司法部长)的韩愈建议皇帝老儿不要“迎佛骨”,献上名篇《谏迎佛骨表》。哪里知道一下子触犯了龙颜,被贬为潮州刺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新唐书》里说:“初愈至潮州,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唐承隋制,刺史的权力已经没有汉朝时那么显赫威武。韩愈身为刺史,关心老百姓身边事,奋身自任,要刺鳄鱼一下。刺史就是“州牧”,牧,《孟子?公孙丑下》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可见是为皇帝放牧老百姓的,连带地上、水里、天空的一切飞禽走兽鱼虾,都是要“牧”的。
    韩愈觉得所管辖的鳄鱼行为不端,而狠狠地刺一下,在理合法:“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悍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吏民羞,以偷活于此邪!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辩。”气势磅礴。接着,韩愈给鳄鱼下令,限定在三日之内,全部搬迁;三日不行,则五日;五日不够,则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那么即证明确实属于冥顽不灵,韩刺史就要“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据说,潮州鳄鱼们聆听了这篇还活着就有人致悼词的祭文,开会合计了一下,觉得实在是写的好,也要给刺史一点儿面子,于是向西搬迁了六十多里。从此,潮州就没有鳄鱼为害了。
    韩愈毕竟是唐宋八大家,这篇檄文写得字字跃动,一气呵成;对于为害一方的鳄鱼,先说理,后威慑,等于把激光枪、中子弹什么的拿在手里再好言劝说敌人撤退。迫使鳄鱼们审时度势,终于作了战略转移。韩愈文章好还好在完全符合今天的自然环境、野生动物的保护大计。鳄鱼们“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虎踞在食物链的首端,在他们和造物看来,完全合理;他们也是万类霜天的一分子,他们也有存活的天赋权利。所以,有眼光、懂自然的韩夫子,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劝导它们搬迁,搬到不致于同老百姓争夺食品的地方,以享天福。这正是我们现在一千多年后的子孙们天天高喊而没有办好的。我劝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来个重抖擞,给韩夫子补发大奖!
    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吓退了鳄鱼之后,韩愈也没有像他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里说的那么寒碜:“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唐宪宗的不久就寿终正寝了,临死前大概也知道韩愈不让他迎什么佛骨,是免得他在好念经的外国和尚那儿上当。于是,韩愈又给召回长安,而且历任大学校长、国防部长、长安市长和组织部长等要职。最后,死了还给谥为“文”,人称韩文公。《祭鳄鱼文》也成了独步千古的优秀环保雄文!
    鳄鱼其实却不是鱼,这点就不能够苛求韩文公了。通常所说的鳄鱼,学名只是鳄而无鱼,就叫鳄(Crocodilus porosus),属于爬行纲、古蜥亚纲的一个目,叫鳄形目(Crocodiliformes)。鳄是现存最大的爬行动物,可以长到十米。现在共有三个科、七个属二十一种不同的鳄。鳄是卵生,雌鳄把卵产在泥巴洞里或腐烂植物,以便利用发酵产生热量孵化。破壳而出之前,幼颚会在小房间内啾啾叫喊,以便让鳄妈妈听到帮助小家伙出壳。单这点就显得聪明不凡,什么蠢物给它吞了只能算是喂养了聪明智慧。鳄类是爬虫,基本上生活在水里,是什么动物都吃,只要逮得着。在美国《国家地理》拍摄的非洲野生动物电影里,看到鳄吃大型食草动物牛羚的惊险镜头。牛羚在迁徙道中要到河边喝水,潜伏在水里的鳄就利用大好时机,猛的把牛羚一口咬住拖到水里,然后旋转身体,将那个比自己身体大许多的哺乳类拖死咬死,然后大嚼。如果是一头狮子,怕的鳄也拖得下水;只是狮子大王也有尖利凶狠的牙齿,恐怕要对咬对啃,弄得个双输而不是双赢的下场。
    我说鳄鱼居住在食物链条的顶端,这也并不永远如此。鳄鱼像希腊神话里的神,都是有致命缺点的,鳄鱼就离不开水,往往同河马共享一片水塘。可是,非洲草原上的水塘,简直像上海里弄泼妇的脸,周而复始地阴晴圆缺。等水塘的水渐渐干涸,鳄鱼也就渐渐同步死去。有个把特别能活的,也只好离开没有奶的奶妈,连爬带拖躲进阴凉的洞里苟延残喘。这时,非洲猎豹早在洞口日夜守侯着了。等到鳄鱼实在一丝两气了,豹子就把它拖将出来,撕开鳄鱼皮(可惜!),吃那鳄鱼肉。据说鳄鱼肉很好吃,这披毛带斑的神行太保可真有口福。中国眼下吃遍天下的某几类人物,不知他们的菜单里有没有鳄鱼肉一味?
    鳄鱼毕竟是低级动物,比较老实原始,天真淳朴,容易就范,见好就收。我们现在便不可能用一篇《祭贪污文》,把天下贪污腐败分子全一扫而光。韩文公在世的话,得另外想办法。 
    沙鱼应该写成鲨鱼,是真正的鱼类,用腮呼吸,生活在浩瀚海洋。多年前我读了法国海洋学家古斯多(J. Y. Cousteau,一九一○~一九九四)的书《鲨》(Les Requins),对于这个海洋冷面杀手增加了可亲了解。后来更看了美国电影《大白鲨》(Jaws),一反原先刚建立的印象,觉得这家伙不受抬举,以吃人为乐,实在应该“必杀尽乃止”!最近又看了美国《国家地理》协会拍摄的电影,脑筋再一次急转弯。据说,在《大白鲨》把鲨重笔描绘得可怖可恨的误导之下,世界各国捕杀鲨鱼的人陡然增多,鲨鱼也纷纷告急。其实,鲨鱼远远没有那么可恶残忍,鲨鱼的恶名昭彰又一次得到了部分昭雪。
    鲨鱼在生物学上属于软骨鱼纲板鳃亚纲的鲨目(Euselachii),下面还有许多亚目,再下面还有科、属、种。鲨鱼具有鱼的特点,但是又有独特色彩,比如,雄性鲨鱼一般有交配器,交尾时候同雌性有肌肤之亲;许多鲨鱼是卵胎生,就是卵子受精后留在母鲨体内,发育成幼鲨后才养出来;还有的鲨居然是胎生;鲨鱼的牙齿构造奇特,居然愈啃愈尖,这是仿生学研究的好榜样。特别,鲨鱼的鳍就是鱼翅,是中国阔老酒席上山珍海味的一级品。就为了这,世界上有一些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的人士,把中国饭店、中国人给牢牢盯上了……鳄鱼皮是高档皮革,以做钱包、手提包为主,据说鳄鱼肉味道鲜美,不敢去尝。鲨鱼皮(Shark skin)的产品,居然还是“美国名厂纺织”,我以前没有听说过,正待高明指点。不想,有位从商的朋友自美国来,讲起美国真有叫做“Sharkskin”牌子的布料,是我孤陋寡闻了。更不得不佩服钱先生,纤发毫末都逃不脱他的法眼!
    鳄和鲨两种动物都凶猛,文人们老以人类的代表自居,爱说什么“性残忍”之类。其实,在自然界的食物链里边无所谓残忍和仁慈。鳄和鲨的吃相,凶而不残,都是中国古书上说的“但吞不咋”,就是囫囵一口吞而并不咀嚼。话说回来,韩文公当年祭祀时把鳄说得那么凶悍残恶,不知是一种什么鳄?我所知道的我中华土产的扬子鳄却是小型的鳄,模样线条煞是可观。可惜,因为小而温顺便给狂捕滥杀,已经濒临绝种!当年韩文公把凶残的鳄们大队礼让出境,今天我们一些缺知少识的后代却要它们绝子绝孙,真令人感慨系之啊!
    现在,我要谈到了一个更叫人感兴趣的问题:“围城”的出典。
    在《围城》第八九页,钱锺书先生写道:
    慎明道:“关于Bertie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往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是说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一段文字正是画龙点睛之笔,“围城”战役就是从这里开始围困,一切鸿渐的悲欢离合,也从这里启动。中国现在自命高雅的人士,个个都在传诵“钱著”,口里也不离“围城”的典故。有人乃至真地禀承教训,把婚姻看成围城,冲进杀出,这事儿也是太阳从这里升起。
    可是在排印《围城》原书时候,某一位排字工人老大哥,大概也想到了自己婚姻“围城”的惨状,把关键词、法语里的“围城”forteresse   assiégée (被围困的城堡,“城堡”在前,“被围困”在后)排成了fort resse  assiégée,漏掉了一个字母e 。莫看一个字母的误差,一共 才 十八个字母,错排一个,其误差率就是“1/18 = 6 %”,大大超过了国家新闻出版主管部门的权威“错误率”规定!敬业精神无乃太差乎!
    先谈谈“关于Bertie离婚的事”,颇有趣。罗素结过四次婚,离过三趟婚,4 - 3 = 1,最后一次好象“保胎”保住了。第一次是同密斯斯密斯(Alys Pearsall Smith)在一八九四年结婚,那年罗素才二十二岁,正是所谓“惨绿少年”,人生根基和婚姻根基同样“嘴上没毛”。离婚后于一九二一年同白来客小姐(Dora Black)结婚。小姐芳名朵拉,正是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里那位婉丽温柔的朵拉。罗素当年访问中国,就是同白小姐牵手翩然而来。据说,当场一位中国佬不问青红皂白,就介绍说:“这位是罗太太!”罗素一本西方人直来直去的秉性,当场反驳:“她是我学生,也是我朋友!”可惜,这场婚姻也像狄更斯的那个朵拉一样短命。下一次是一九三六年同斯苯思(Patricia Spence)小姐结婚。虽然Spence和戴妃家族同名,想也是个把贵族,罗素还是再次突破“围城”而去。在一九五二年,也就是他年仅八十的时候,同芬奇(Edith Finch)小姐结婚。
    罗素的女儿凯瑟琳(不知是哪位夫人所生)这么说她老爸:“他的爱情像爆竹那么耀眼,也往往同样短暂。”(His loves were as spectacular as fireworks and often as brief)。凯瑟琳更从一位女人而不仅是女儿的角度说:罗素爱情留给女主角的“就是一蓬烧焦的黑壳壳”(a   burnt black shell)其中,还包括一次移情畸恋,对象居然是他的学生兼朋友“爱利恶德”(T.  S. Eliot)的妻子薇微安(Vivienne Eliot)。Bertie可真是比孙大圣还要技高一筹的一位情大圣了。人家孙大圣也没有调戏拜把兄弟牛魔王的妻子铁扇公主嘛!铁扇公主自以为孙猴子在对她“性骚扰”,那是她等不到牛魔王在猴儿急。         
    再说回forteresse assiégée 来,到底法国有没有这么个说法?正好,有一天法国   Christian Bourgois出版社的社长布古洼(Christian Bourgois)先生来我家访问,他正是锺书先生《围城》的法文译本的出版家。这时我知道了法文译本的正确名称和翻译者是——La  Forteresse Assiégée,Traduit par Sylvie Servan-Schreiber et Wang Lou,423 p., Christian Bourgois,1997,130FF,等等。我于是也知道了,《围城》里面两句话应该并成一句,就完全对了:
    婚姻就像一只大鸟笼子,眼看着外边儿的鸟儿都像飞进去,里边儿的呢倒想最好飞出来。
    Le mariage est comme une volière; on voit les oiseaux à l<|>extérieur qui voudraient bien entrer, et ceux à l<|>intérieur qui voudraient bien sortir. 
    这句极其精彩的话,恰恰正是当年法国的散文大家蒙田(M. E. de Montaigne 一五三三~一五九二)说的。至于“城堡”云云,在我的英文、法文、德文的语料库里面都没有。怪就怪在,一个英语译本的介绍里,还把这句话说成是钱先生说的话:“在钱的小说里,围城里的人像离开,而外边的人想进去。”(In Qian<|>s story, people in the besieged city want to leave   while those kept out want to get in.)这就有点儿像“循环引用”了,就像我们查词典,甲处说,参看乙;乙处说,参看甲。到底如何?一头雾水,只好向锺书先生在天之灵求救了。
    苏小姐文纨博士说,“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是说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 ……”正好说明,这位苏女士贵为博士,连法国中学生必须背得烂熟的蒙田大师都不读,却又自信高傲得出奇。苏博的确算得上百分之百是在法国攻读的“中国现代文学博士”!“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鸿渐真滑头的大老实人也!比文纨博士老实,又比文纨女士滑头。
    有人把这句话套用到“全球化”(globalization)这事儿上边,说得滑稽:“同样,在那些领导着全球化的国家,有人想就此刹车撤离,而发展中国家的人却迫不及待要进入。”(Likewise, some people in countries leading the globalization trend want to stop it, while people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cannot wait to join in.)又说:“唯一的差别是在全球化问题上倒也有第三者,想看看全球化的走向何方,再决定下一步。”(The only difference is that with    globalization there is a third group of people, who are observing the direction of globalization, pondering what next step they should take.)。这些人都是上海人所说的“老鬼”(音为“老驹”),老马识途。而另外一些人,则以为“全球化”以后,他就可以吃遍“全球”无敌手!
    还是回到几乎人人难逃这一劫的婚姻。记得一位法国人引用过一个阿拉伯谚语,说得有点儿绝:“婚姻是一个百宝箱,里边儿有九十九条蛇,再加一条鳗鱼,谁敢把手往里伸?”(Le mariage est un sac où l<|>on trouve 99 serpents et une anguille. Qui osera y mettre la main?)说是说阿拉伯,其实是十足法国腔。法国人才对鳗鱼没有好感,没事儿别对法国人说“石头底下有条鳗鱼”(Il y a anquille sous roche),那意思是“此事可疑”!
    再说,蒙田的散文里蕴藏着许多隽语警句,诱人低头吟哦,使人终生受益。我小时侯记得马克思回答女儿的提问“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说过一句话“凡人类的一切我都不陌生”。着句话就出于蒙田,而蒙田又是引用的拉丁文: 
    Homo sum, humani a me nihil alienum puto. 
    ── Térence, Heautontimorumenos, I, 1. 
    法文则是:
    Je suis homme, je considère que rien d<|>humain ne m<|>est étranger.
    我是人,所以我认为凡是人类的我都不应陌生。
    西洋人对于婚姻的幽默调谐非常多,大致上是男人喜欢讲幽默,有恃无恐;女人爱好说讽刺,透发悲酸。这里举几个女性名人的见解。
    一场成功的婚姻,应该是多次堕入情网,但都对同一个人。
    A successful marriage requires falling in love many times, always with the same person.

    婚姻是长沙发上的一阵骚动,跟着的是双人床上深深深几许的平静。
    The deep, deep peace of the double-bed after the hurly-burly of the chaise longue.  
    是读者,我跟他结了婚。
    Reader, I married him.
    这最后一句,是英国女作家勃朗特(C. Bront? 一八一六~一八五五)说的。
    爱情常常是结婚结的一个果子。
    L<|>Amour  est  souvent  un  fruit  du  mariage. 
    法国喜剧家莫里哀这么说。奥地利作家罗达罗达生性幽默,曾经说道:
    我讨厌三角恋爱,唔,是出于卫生考虑。……女人,特别是牙刷,我不喜欢跟别人合用。
    Ich  verabscheue  ein dreieckiges  Verh?ltnis, jawohl, und zwar  vom  hygienischen  Standpunkt. …Weiber, insbesondere  aber  Zahnbürsten, hab  ich  gern  für  mich  allein.
    笼子的确是可怕的,《庄子》里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蓄乎笼中。神虽王,不善也。”动物学上幼稚初等的鸟儿,不辞辛劳跑上百步去一饮一啄,也不愿关在笼子里现成吃香的、喝辣的,何况人乎?好了,够了。刚刚不是说婚姻是鸟笼子吗?说到鸟笼,您不钻进这鸟笼子不就得了?不行!
    卡夫卡说过一句毛骨悚然的话:
    鸟笼子出去了去寻找鸟儿!
    Ein  K?fig  ging  einen  Vogel  suchen!
    当心,卡夫卡的鸟笼子!
    在《破围》里面,我一共写了一百一十五 条,现在概括一下。
    我写了大仲马,并且认为他是“知识产业”的创办人;
    写了叔本华和方鸿渐读叔本华;
    写了女人的三围中外有不同审美观;
    写了洋人风度以及文学和杨梅疮之关系;
    写了关于电影《乱世佳人》的时空到错;
    写了满清遗老沈子培的条幅和诗;
    写了钱锺书先生如何挖掘法国文墓,而且大有发现;
    写了苏曼殊大师的《燕子龛》和黄尊宪的《人境庐诗歌草》并加以比较;
    写了那位中文教授李梅庭的名字”梅庭”,有点像英语的,mating  即”交尾”;
    写了洋人能听见跳蚤咳嗽;
    写了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不是“通人”,而中国大学里五院六十系功课样样都能教授的通人有,是辛亥革命元老马君武;
    写了孔融孔北海多管闲事,说什么“想当然耳”,来讽刺曹丕把大军阀袁绍的二媳妇甄洛据为己有,曹操其实也喜欢甄洛,而甄洛却爱那位你她小十岁的子建;还写了下面这一段:     《围城》里面有这么一段: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
    然后我说,英文里头“嘘!嘘!”之声Shh, 也做sh。这个词儿的全部意思是“嘘!静点儿!”比起中国话里的“嘘!”来,粗鲁中带点儿礼貌味,客气里含了些不耐烦。在英美的电影院、大剧场、演讲厅倒是偶尔可以听到的。“嘘!嘘!”的人不认为自己是不礼貌,而是自愿做维持公共秩序的警察,消灭不礼貌。中国人喜欢把闲话带到听正话的地方,常常是台上文明小声演讲,底下大声坦然闲谈。我坚决认为,这时就得有鸿渐一样的人挺身而出,来个Shh──shh──shh── 的。要不,这次要声浪的分贝就同报告的时间t成正比起来,又化成各位鞋子底下的油料,促使听客顺顺当当开溜。我现在很怕听报告,哪怕是院士的最新尖端科学报告,因为台下的报告演讲的人多势众,如入无人之境,又好象一下子开出了许许多多分会场。我老觉得中国凡是开报告会得设立专职经营“Shh──shh──shh── shh ── shh”的人员。如果鸿渐老兄已经退休而“嘘”劲未已,不妨请他老来当!等等,等等。 
    这一切加在一起,就是钱锺书先生在他小说里给我们呈现的精神世界,像万花筒似的那么丰茂绚烂。从我的这些读书笔记里,大家可以看出,钱锺书先生是如何渊博得像海洋,又诙谐得刺骨头。但是,我也指出,钱锺书先生毕竟不是圣人,就是圣人如孔夫子也会有疏漏的地方。这些,大家可以在这本书里去领略,就不多说了。
    读钱锺书先生的小说毕竟是一种至高乐趣。我就是为了读者诸君更好地找乐子而自愿来做扫雷工作的。地雷扫干净了没有,以钱锺书的博大精深,我不敢说。要说,还是请大家在做钱锺书先生《围城》的读者的同时,也来做我的《破围》的读者!而且,首先要做《破围》的读者!为什么呢?因为,您在进这座座”围城”之前,就得把如何“破围”的后路想好!啊!
    谢谢大家!欢迎大家提问题。

    问:您怎么掌握那么多种外国语文?
    答:我们大家知道,钱锺书先生的学问在世界上都是算得上的。因为你想,外国人就是学问非常好的,但是中国学问绝对不能跟钱先生相比。他是世界上的大智者。钱先生的学问是怎么来的?他聪明,记忆力好,一目十行,这些都是他先天的条件。但是先天并没有把那么多书通过脑电波的办法,外星人跟他接一个电极,就像因特网那样数据传输传进他的大脑。他还是后天获得的。后天怎样获得?看书!我觉得钱先生这样一个大智者给我们的教育是,看到钱锺书先生,就能看到读书怎么样巨大地绚烂地改变一个人。读书怎么能造就一个智者,读书怎样成就一个伟人。昨天我听朋友说,钱先生的读书笔记要影印出版,竟有四十本之多。可见他读书之多。这就要谈到张本义先生进行的事业了。读书既然能极大地改变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图书馆就是提供改变一个人精神面貌的场所。钱先生在外国只两年,而外文好到那种程度,实在令人敬佩。他的外文之好,我在《欧美琅嬛漫记》中就说过。我大学物理老师在蓝田师范学院跟钱先生是同事,说钱先生法语非常好,语音漂亮,词汇丰富。物理教授是巴黎高等师范毕业,也自叹不如。但是,问题也得回过头来看。英国大文人罗斯金在名著《芝麻与百合》说:“一个有教养的人未必懂得许多种语言,他也只看过几本书。但是,只要是他懂得的语言,就是他懂得得透彻,只要是他说得出的语言,他就说得准确,总之,他是掌握了这门语言的精髓,也就是贵族气息。”其实,掌握多种语言并不希奇,特别是英、法、德、拉丁这些同一系统的语言。学习语言是最不需要其他基础的。重要的是,掌握一种语言必须掌握他的精髓,而不是学它的俗物。
    问:请问钱教授,钱先生可不可以称为思想家。
    答:这个问题我回答不出来,只能尝试一下,不能辜负我的听众。我觉得,可以反过来问,何谓思想家?如果按照提出西方定义,一个人非得有体系制度的思想,并通过著作把它阐发出来,那么,钱锺书先生也许是不够的。因为钱先生并没有提出一套庞大的思想系统,一种中国文化的博大体系。注重体系的是西方人。比如,在我曾经任教的大学里,一个文科教授如果不能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且一套一套的,就给看成没有真正学问。这点就对钱先生不适用。西方文化的源头是希腊文化。正像法国文人丹纳在《艺术哲学》里面讲的,希腊人生活要求简单,不需要艰苦劳动,地处地中海,生存环境优越,一盘橄榄一壶清水足够矣。希腊人空余时间就多了,供养得起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思想,一套套体系就出来了。不像我们中国人发源在黄土地,又饱受灾难,没有时间思考生活以外的东西,不能天花烂漫提出什么思想体系、哲学理论。一个民族的思维习惯扎根在脚下的土地上,中国的哲学是实用哲学,孔子的哲学就是情商的哲学,教人怎么适应环境,而不是一种容纳万事万物的理论框架。
    所以,不能以西方的方法论、理论体系来要求中国人,那恐怕有点“西方中心论”。中国人做学问,常常是通过注疏别人的已有学问,在字里行间表达自己的新鲜学问,所谓“六经注我”。“六经注我”就是借助对于经典的注疏,来阐释时代的精神,或者发挥自己的见解。比如唐代的孔颖达先生(五七四-六四八),他就把古代经典注梳了一遍,编了一本《五经正义》,成就了自己的学问。所以,不能用西方体系观点来看待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等著作的字里行间,钱先生确实阐发了自己的思想,有思想而成家,是不是思想家?我这里还想提一个论点,先进的思想火花往往出现在文学艺术作品里,然后再反过来来影响哲学等其他文化。文人是最敏感的,最能见微知著般感受世界变化的苗头,“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类思想火花钱先生也多得很,珠玉随风飘洒,不能说他没有思想。要说像黑格尔那样拥有庞大的无所不包的思想体系,那钱先生的确没有。所以,绝不能以是否是思想家来评判钱先生的优劣。
    问:钱教授,你写《破围》的动力是什么?
    答:就是希望大家亲近钱锺书,了解钱锺书。
    问:您说钱锺书先生是高超的知识调度员,我觉得真正的“破围”就是《管锥编》,你的这本《破围》呢,我觉得还在外围。从我们还不掌握的知识方面去理解《围城》,称《注围》还可以。很冒味这么说。我觉得钱先生做的是点破性工作,所做的更像国画,不是油画,不是从第一笔画起,可能是画了两座山,中间画了一笔船,就是河了。他拿来知识一点就活了。更像是已存知识的复活者,不像你说的知识调度员。
答:一本书有它的生命。你说我的知识调度员不对等等,我欢迎任何评论。《破围》是艺术化的名字。这里有两点误解。一,我反复地说明,特别反复地对杨绛女士说明,《破围》不是注解钱锺书先生,而是对他书里面大量的古今中外的知识进行了解释,一点不涉及到阐发钱先生的微言大义。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是研究钱锺书的。你不要把这书看成是钱学研究,而清看成是钱某人借着钱先生在做自己的文章,像范旭仑先生在对《破围》的书评里讲的。甚至,您把《破围》跟《围城》脱离开来读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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