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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先生的一篇佚文——《历史学派经济学序》 |
作者:邬国义 |
内容提要:蔡元培1931年5月为朱谦之著《历史学派经济学》所作之序,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8卷本《蔡元培全集》失收,《蔡元培年谱长编》也未提及。这一新发现的序文,对于研究蔡元培思想的多层面及其演变,提供了新的有价值的资料。文章对此作了考释和简要的分析,论述了此文发现的意义。 关键词:蔡元培  朱谦之  历史学派经济学  佚文 作者: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蔡元培先生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民主革命家、伟大的爱国者,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被称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毛泽东语),受到后世学人的共同敬仰。近年来,有关这位世纪人物,出了两部有影响的力作,一是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8卷本《蔡元培全集》,一是高叔平先生所撰、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200多万字的《蔡元培年谱长编》。《全集》集大陆中华书局版、台北锦绣版之大成而又有发展,为后世保存了一代学界泰斗宝贵的文化遗产,煌煌著述,确实堪称全璧。《年谱长编》内容之宏富,材料之翔实,也是前所未有的。两书深得海内外学术文化界的赞誉,均获得国家图书奖,洵属当之无愧。 当然,历来全集之“全”,也是相对而言的。虽编者罄其全力,想竭泽而渔,但披沙拣金,也往往难免挂万漏一,因而不免有遗珠之憾。笔者手头有193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朱谦之所著《历史学派经济学》一书,前有蔡元培先生的一篇序。查阅之后,发觉《全集》没有收录,《年谱长编》也没有提到此文,感到不免是个遗憾。现将其转录如下:
蔡孑民先生序     法人孔德氏说人类进化,分为神学、玄学与科学的三级;近代学者,无不以由玄学而嬗于科学为目的,是我们所能公认的。科学的异于玄学,就是舍演绎法而用归纳法。但同是用归纳法的科学,因对象的不同,而得区为两类:一是自然科学,一是历史科学,前者在剔除歧异之影响而求得反复不变的因果;后者在观察类似之事实,而表出特别不同的关系。各有领域,不能相易。 经济学的成立,实始于古典学派,此派纯用演绎法,以个人的利己性与自由竞争为出发点,欲求得一抽象的超时间空间而永久不变的原则,以应用于一切;是貌为袭用自然科学的法则,而结果乃蹈玄学的覆辙。马克思派反之,乃参用归纳法,而又欲执著阶级斗争的理论以建立一成不变的公则,乃不得不利用黑格儿的辨证法以为护符,于是又成为半科学半玄学的组织。纯粹用归纳法的,惟有历史学派。历史学派中,虽也有新旧的区别,而且经济学中是否由国民经济学而进于世界经济学,亦为值得研究的问题;然而历史学派的经济学,确比古典学派与马克思学派为进步,是无可疑的。 我国经济学说,虽自管子时代,已有甚精的格言,然二千年来,迄未有科学的组织。直至十九世纪,始有侯官严氏所译之斯密氏《原富》,是属于古典学派的。最近时期,又有译述马克思派的著作,然亦零星小著,无关闳旨。至于纯粹历史学派的著作,则译者较少。朱君谦之,素治玄学,著有《虚无哲学》等书;近则由玄学而进于科学,于历史学派的经济学,研究甚深;特编此书,不特于历史学派与古典学派及马克思派的异同,分析甚精;而且于历史学派中各种经济发达阶段说,详悉叙述而加以批评,于我国经济学界,必有重要的裨益,可以断言。所以略志缘起,藉为介绍。
中华民国二十年五月五日蔡元培
    朱谦之(1899—1972)是现代著名的哲学家、史学家,字情牵,福建福州人。“五四”前后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29年赴日本留学。曾任暨南大学教授,中山大学教授、哲学系主任、文学院院长。1952年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中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一生著作宏富,对于中国哲学史、东方哲学史有湛深的研究,被称为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早年信仰无政府主义,进而提出虚无主义、宇宙革命的理论,著有《革命哲学》、《无元哲学》、《历史哲学》等书。《历史学派经济学》撰于1931年,书末署“中华民国二十年四月十二日,上海”。蔡元培的序则作于同年5月5日。此书正式出版于1933年2月,版权页署“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二月初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 朱谦之的这部书,主要论述了十九世纪中叶德国历史学派的经济学说。这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李斯特(Friedrich List)、罗雪尔(Wilhelm Roscher)、希尔德布兰德(Bruno Hildebrand)和克尼斯(Karl Knies)、施穆勒(Gustav von Schmoller)、桑巴特(Werner Sombart)等,在当时德国经济学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绪论》所说:“历史学派(Historical School)是近代一群重要的学者,应用历史精神和方法到社会科学上的一个新运动。”  与英国亚当•斯密、李嘉图古典派的经济学不同,他们排斥抽象的演绎法,主张采用归纳的历史的方法,去从事各民族、国家的经济生活的研究,着重历史事实的叙述,以建立民族的国民经济理论体系;把国民经济的发展分为自然经济、货币经济和信用经济三个阶段,主张国家干预经济生活,反对放任自由,在文化现象中则特别重视伦理观念对经济的影响。当时德国就是在这派经济学说的指导下发展起来,成为先进的工业国的。全书共分五章,首为绪论,以下四章分别论述了历史学派的根本观念,历史学派的国民经济学,历史学派的经济发达阶段说,以及对“历史学派批评的批评”。朱书还指出:那时德国的情形和中国现时的状况相类似,在目前的中国,“我们现在实有提倡历史派学说的必要,请莫要再空谈那不落边际的马克思的财产辩证法” ,认为孙中山的经济发达阶段说即在此基础上而又有发展,“孙中山的最大功绩,即将这信用经济学完全建立于历史学派经济学之上”。      关于蔡元培先生与朱谦之的关系,查《全集》所收蔡氏本年的《日记》,仅有6、7二个月的记载,因而关于两人当时交往及作序的具体情况,也就不很清楚。朱谦之早年毕业于北大,是蔡先生的学生。那时他刚从日本回国,在上海暨南大学任教。据年谱及有关的传记资料,此年的5月4日至6日,蔡元培先生正出席南京召开的国民政府会议,还亲撰了《庆祝国民政府会议颂词》。这篇序当是朱谦之在上海时就托先生,而蔡先生在南京期间抽暇写成的。     这一新发现的序文,对于研究蔡元培先生思想的多层面及其演变,提供了新的有价值的资料。从序文来看,表现了蔡元培先生对于科学与经济学的重视。在序文中,他以孔德的人类进化由神学、玄学而至科学三阶段的社会学说为依据,指出科学异于玄学,现代学术的进步即是由玄学而嬗于科学。并分析了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的不同,前者在于通过实验,“求得反复不变的因果”,而后者在“观察类似之事实,而表出特别不同的关系”,既要求把自然科学的方法运用于社会人文学科,又指出两者各有区别及其不同的领域,不能淆为一谈。具体论述到经济学方面,他指出古典派经济学纯粹运用演绎法,以个人的利己性与自由竞争为出发点,而欲求得抽象的超时空而永久不变的原则,“是貌为袭用自然科学的法则,而结果乃蹈玄学的覆辙”。认为中国历来的经济学说,虽自先秦的《管子》以来就有精要的论述,但二千年来一直没有成为真正的科学。朱书论述的德国历史学派的经济学,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对于我国经济学界“必有重要的裨益”。这些阐述,尤其是文中对于科学与玄学的论述,及对玄学的批判,是具有现实性并有重要意义的。     众所周知,二十年代以来中国思想界有一场 “科学与人生观”的重要讨论,也被称之为“科玄之战”。以张君劢为代表的玄学派认为,科学为因果律所支配,人生观则建立于自由意志的预设之上。丁文江撰写了《玄学与科学》,对张君劢的观点进行批驳,指出:“玄学却是科学的对头。玄学的鬼附在张君劢的身上,我们学科学的人不能不去打他。” 由此拉开了论战的序幕。张君劢在《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并答丁在君》中说:“国人所以闻玄学之名而恶之者,盖惑于孔德氏人智进化三时期之说也。” 对孔德关于人类进化由神学、玄学而至科学三阶段说提出质疑问难,认为由此而使国人陷入了困惑。虽说当时蔡元培并没有参加这一讨论,但他在此书《序》文的开头即引孔德关于人类进化三阶段说,指出近代学者无不以“由玄学而嬗于科学为目的,是我们所能公认的”,并在文中尖锐地批驳了玄学,即明确地表示出其对这场论战的基本立场和态度。就在同年6月他所作的《三十五年来中国之新文化》中,也指出西方学术的 “优点即在事事以科学为基础;生活的改良,社会的改造,甚而至于艺术的创作,无不随科学的进步而进步。故吾国而不言新文化就罢了,果要发展新文化,尤不可不于科学的发展,特别注意呵”。 均表现出其对这一问题的深切关注,同时也指出了在学术转型重构过程中中国现代学术建设的方向。这与蔡元培先生一贯提倡科学,反对玄学的主张是一致的,充分显示了他对于科学与真理的执着追求。 当然,应当指出的是,蔡序中的某些论述也不无偏颇,是可以商榷的。蔡氏认为,科学不同于玄学,其特征就是“舍演绎法而用归纳法”。在他看来,科学与否以方法论为区分的标准,只有归纳法才是科学的方法。故他认为古典学派“纯用演绎法”,结果乃蹈“玄学的覆辙”。马克思派反之,“参用归纳法,而又欲执著阶级斗争的理论”,以建立其公则,乃是利用黑格尔的辨证法“以为护符”,于是又成为“半科学半玄学”。而惟有历史学派“纯粹用归纳法”,才算得上是科学。在其他地方,他也曾发表过类似的观点,认为“从科学发达以后,不但自然历史,社会状况,都可用归纳法求出真相;就是潜识、幽灵一类,也要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它。” 这就显示出其轻视演绎而推重归纳的偏向,甚至将演绎与“玄学”等同起来,并认为历史学派的经济学,“确比古典学派与马克思学派为进步,是无可疑的”。应当说,科学研究的展开过程,总是涉及到归纳和演绎的关系,但两者并非是截然对立的关系。在科学研究中,归纳和演绎都是科学方法的必要环节,二者互相为用,相辅相成,不可分离,并非只有归纳才是唯一的科学方法。这种纯以是否运用归纳法或演绎法来区分是否科学的标准,从严格意义上说,显然并不科学。朱谦之在书中也认为,马克思派用的是“辩证的历史法”,历史学派所用的是“归纳的历史法”,“比较于历史学派,则马克思派未免玄学的色彩太多,而后者的优点,则更接近自然科学的方法”。 蔡氏的说法和其相一致,两者在这方面有着某种共鸣。这些说明他们在思想上与马克思主义的异同与距离。虽说在这方面我们自然不能苛求于前人,但指出其认识上的偏差与历史的局限,也是必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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