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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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社会转型期馆员的心理问题与自我心理建设
“中国历史文选”课应定位于多功能
《国语》与《史记》记述范蠡比较
《淮南子》廉政理论撷英
国家图书馆所藏《四库全书总目》稿本述略
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满文古籍孤本提要
传统目录学表微
大典本《新安志》佚文研究
安徽杜诗学文献述略
保护典籍,致力经史——朱彝尊的文献学成就
孟学的演进及其时代特色
20世纪古籍整理的成就及今后的工作
对于《太平广记》的整体文化观照
《奉天通志》征引书目辑录
关于中国历史文献学学科基本理论的几个问题
论汉代“通经致用”思潮对古文献整理的影响
金毓黻赴日搜求东北史地文献考略
旧志整理要注重点校质量
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满文古籍孤本著录札记
历史文献学思想研究论纲
两汉乐赋中所见音乐理念的新突破
历史文献学是历史系的不能承载之重
试论王应麟的文献学成就——以《困学纪闻》为例
钱 穆 的 考 据 学 思 想
钱大昕的汉学、宋学和清学观
钱大昕在新、旧《唐书》研究上的成就
《清史稿•徐邦道传》释证
试论费宏政治生活三事
述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学的成就
《宋史全文》(理宗部分)点校商榷
谈 古 籍 注 释
探讨唐朝对营州(辽宁)的统治
对于历史文献学科的一点思考
西夏文献资料述略
鲜卑石室祝文辨疑
谢圣纶与《滇黔志略》
从《徐乃昌日记》考论随庵金石收藏特色
玄学思潮与东晋南朝史学
关于颜延之《庭诰》的几个问题
重视海外华侨华人历史文献的搜集与整理
中原典籍的入辽及其贡献
钱穆论朱熹
唐代男女初婚年龄的历史变迁
和諧原理三題
国学家的精神世界——对章太炎与《苏报案》的再认识
易学特点
孔子不是民主的敌人
“道统”与朱子的新儒学
論利瑪竇傳教模式的歷史意義
面向世界:后“五四”时期一个倾向的延续
学术上白手起家的罗振玉——《上虞罗氏枝分谱》资料的发掘利用
羅振玉在近代書法史上的地位
羅振玉父子對西夏學的貢獻
王國維《詠史二十首》手寫本的文獻價值
廖季平先生的经学传承
王献唐年谱
论书目的学术史价值
雍正帝与《龙藏》
明末版权史事钩沉——崇祯十三年金陵石啸居刻《四书大全辩》卷首版权文件十四通读后
“绝代坊贾”陈济川和孙殿起
顾廷龙晚年的版本目录学思想述略
马一浮佚诗佚文小笺——马一浮与龙榆生交往因缘剪影
讀錢罪言
敦煌本《壇經》錄校三題
《左传》疑义新证
《盐铁论》可与《史记》互证“实录”
《宋史•李性传传》考补
殷墟甲骨祭祀卜辭中“伐”與犧牲關係考
“士伍”本义与赵至身分之谜
酂侯萧何封地考
“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述评
歆、莽关系新论
作为政治斗争工具的唐代谱学
论宪穆敬文武宣六朝的皇权嬗递及其间宦官权力的变化
漢代社會的讀書生活
汉赋与制度
诔文写作与亡者悼念——《世说新语》与《文心雕龙》研究札记
辽代文化及其历史地位
钱大昕的天文历法研究成就
《左传》预言及其文学价值
通才、絕藝與淒美戀情——关于姜夔的二三断想
论方拱乾诗及其家法的递嬗
由大历史而小历史:20世纪长篇传记发展鸟瞰
書藝旁徵
想象与意象表达:书法创作与审美的泛化对应关系
《虹月楼记卷》和冯子振墨翰
內藤湖南的史觀與史論──基於對其《支那史學史》的分析
蔡元培先生的一篇佚文——《历史学派经济学序》
文渊阁《四库全书》成书年代考
明代西洋三书的世界性意识 ——读《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
東洋文庫藏《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資料隨錄
《新箋決科古今源流至論》的版本鑒定
大連著述考略
殖民统治与医疗:罗子珍编《西藏药材蒙藏汉名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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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錢罪言
作者:錢定平
    本家前輩鍾書先生以《管錐編》、《談藝錄》二書傳世。後學疏淺,高山仰止。二十餘年前慕達人之義,曾于德國格丁根市投劄問學。蒙先生不以妄見陋識見拒,賜書接談。條分縷析,獎掖有加,覺萬象畢來,實獲益良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余素治數理,于文史唯偶涉而已。先生宏篇巨制多無親炙;“錢學”則遠未登其堂奧,唯旁觀英華彌縟,以為幸事。論者長尊先生為中國現代之“文化昆侖”,然先生隱于市朝,虛懷久積,圓覺前遺《容安館劄記》問世。雄筆麗藻,獨步無儔。怛惕之餘,敢不盡規。太白之所言“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故常懼駑蹇無致遠之用,朽薄非折沖之材,豈欲追蹤古人,而語其優劣焉!
    然則,先生所治,豈非垂天鋪地然奧學絕響也歟?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千年科學常規。揆之中西方典籍、異類學問而精審詳考,錢說或尚有可探微而深究者。適例所在多有,請舉一而反三。故效鍾書先生,“料簡其較易董理者”,爰成“罪言”一篇。罪言者,《新唐書•杜牧傳》:“劉從諫守澤潞﹐何進滔據魏博﹐頗驕蹇不循法度。牧追咎長慶以來朝廷措置亡術﹐複失山東﹐巨封劇鎮﹐所以系天下輕重﹐不得承襲輕授﹐皆國家大事。嫌不當位而言﹐實有罪﹐故作《罪言》。”後因以議論得失為“罪言”。余取其心景相類耳。信格人之屈己,非庸人之擬議。川澤之大,汙潦攸歸;松柏之高,蔦蘿斯托。自古朝野,曷常以人廢言乎?微心春眷,泉壤所知。

(一)

     《管錐編》第一冊229頁《左傳正義》昭公五年。先生有言:“此節文法,起結呼應銜接,如圓之周而復始。”又日“首尾鉤連;以斷定語氣始,以疑歎語氣終,而若仍希冀于萬一者,兩端同而不同,彌饒姿致”雲。先生所論,實為瑞士人、現代語言學鼻祖索緒爾 (F.de Saussure)之義群句段 (Syntagmatique)文法,也即若干句子單位,連接組合而完成一義者也。先生言猶未盡,忽筆鋒圓轉,言 “包世臣《藝舟雙揖》卷一《文譜》似忽此制。古希臘人言修辭,早謂句法當具圓相 (in an orb circle),然限於句 (period)”。又曰“未擴而及于一章、一節、一篇以至全書也。”則及于文章 (散文、小說、詩歌盡皆屬之)之章法結構矣。故《談藝錄》複引歌德詩:“詩人賦物,如水掏在手,自作圓球之形”:

schopft des Dichters reine Hand
Wasser wird sich ballen…

然者,西人長喜以“圓勢”喻一事物之圓滿和美,如英人艾略特  (T.S.Eliot)有詩曰 :

Round and round the circle
Completing the charm
So the knot be unknotted
The cross be uncrossed
And the curse be ended.
—— The Family Reunion (1939)
圓緣,圍著一圈圓
        魔力才得圓滿
打了結的結解開
         交叉橫著的也井排
給詛咒了的就消解。
                                ——《家庭聚會》

        先生亦論詩歌:“浪漫主義時期作者謂詩歌結構必作圓勢(Der Gang der   modernen Poesie  muss  cyklisch, d.h. cyklisierend sein),其形如環,自身回轉 (Die Form des Kreises, die unendlich in sich selbst zurückläuft )。近人論小說、散文之善於謀篇者 ,線索皆近圓形(a cycle or ellipse)。結局與開場複合  (the   conclusion  reuniting  with   the  beginning) 。或以端末鉤結,類蛇之自銜其尾 (le serpent qui se  remord  la  queue),名之日 “蟠蛇章法” (la composition-serpent)。”云云。先生于“圓”稱奇道絕,《談藝錄》中言必稱圓,如“形之渾簡完備者。莫過於圓”。如“圓之時藝大矣",都數十處。
     夫此種“首尾呼應”之章法,實西方文論常識也。然不必定為圓形。考法國17世紀古典主義詩人即已深知:

Il faut que chaque chose y soit mise en son lieu  
Que le début,
la fin,répondent au milieu, 
     —— N.Boileau, Art  poétique, chant I, vers 175 à 178 

每件事兒各就各位:
    開端呼應結尾,
中間來交匯。            
—— 布瓦洛:《詩藝》

    而論及至圓者,則當推俄語修辭學之一特別句法,有首尾呼應之功,具音樂韻律之美,詩環(Кольцо строфы)也。先生所常引用之印歐語言 (先生所熟悉為拉丁及日爾曼兩語族之語言,俄語屬斯拉夫語族) 中少見,特宜書之。例葉塞寧有詩云(全詩五節,僅錄其尾):

Шаганэ ты моя, Шаганэ! 
Там, на севере, девушка тоже, 
На тебя она страшно похожа, 
Может, думает обо мне... 
Шаганэ ты моя, Шаганэ. 

莎加奈,你是我的,莎加奈!
    北國那兒,一位女即也一樣,
她也像你這麼無奈
    也在把我掛懷…
莎加奈,你是我的,莎加奈!

    俄文詩歌、散文中,此種首尾回應之修辭手法極為豐贍繁茂,此方淺層也。深層更有“圓周句”之設,皆如先生所言 “結局與開場複合”云云之適例,唯微巧不發,茲不贅言。
考之我邦文論,亦非如先生所言似忽此制,請以《文心雕龍》為例。其中《熔裁》篇即曰: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准∶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後舒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若術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

    故圓者,挈領全篇之要義,熔練剪裁之典略,豈止一章、一節、一篇乎?
然我中土之圓與彼西洋之圓相左,一出宗教,一出希臘,異途而同歸。先是,希臘哲人芝諾(Zeno)有“知識如圓”之說。吾土之圓,源自佛說。常語中如“圓通”、“圓滿”、“圓明”、“圓覺”等,皆“彌饒姿致”焉。再者,西洋之圓偏重技術,如英人福斯特將小說人物一分為二,一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一圓形人物(round  character),可資觀覽。觀我邦之圓,乃唱和之巧意,哲思之擅場也。
    《文心雕龍•明詩》辯而有當:“然詩有恆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雖泛論而公允,先生似不可于"圓"情有獨鐘也。

(二)
    
    仰觀吐耀,俯察含章,如欲尋根索源,以上所言,遠嫌不足。先生僅論及“圓形”,則不甚精當。散文以佈局謀篇論,“首尾圓合”而暗通《文心雕龍》者,首推西方所謂框形結構,不可不振葉觀瀾也。
十九世紀歐洲文人中,多偏愛首尾相應之結構者,而又以德人為甚,似不可以“圓形”一言以蔽之。德人有名之為“框形小說”( Rahmenerzählung)者,西人小說界一度視為神髓,煥乎為盛。何謂“框形”?首尾時間、地點及人物皆相同,腹中則演進故事、騰挪跌宕焉。上述艾詩人又有句云:

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
—— Four Quartets , ’ Burnt Norton ’ ( 1940), pt. 1
    
    即“結尾皆蘊涵於開頭之中”,此言甚達框形結構之旨趣。中國讀者熟悉之框形小說,其代表作于德有施篤姆之《茵夢湖》(Immensee),英有高爾斯華綏之《蘋果樹》  (The Apple Tree),法乃小仲馬之《茶花女遺事》(La Dame aux Camélias),俄人屠格涅夫、契詞夫等人之小說亦因之。若苟以“框形”代替“圓形”,則于學理當更精密。此處之所謂“框形”,猶電工學之“閉路” (Closed Circuit),或數學之“閉曲線”也。饒有趣味者,微分幾何“閉曲線”之定義,即為“始點與終點重合”,豈神助其兩者打通耶?要之,框之兩端閉合則為圓,故框可為圓之通則,而圓為框之特例。取框而去圓,吾人可斷言,框形為進一步之抽象概括焉。
由是,電影文學於框形複亦步亦趨焉。如《蝴蝶夢》(Rebecca)、如《魂斷藍橋》   (WaterIoo Bridge)、如 《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如據川端康成小說 《伊豆舞女》(《伊豆の踴子》)改編之同名電影,如據俄羅斯作家邦達列夫(Ю. В. Бондарев)小說 《岸》(Берег)拍攝之影片等等,百家騰躍,終不離框,盡成經典名片焉。《魂斷藍橋》之首尾相接結構,昭昭如日月之明。其首尾也,背景皆為英倫滑鐵盧橋,人物皆為軍官羅依,而一首一尾白雲蒼狗、事過境遷。框首中美人明脾諧齒、光豔照人,框尾則已香消玉隕、土灰揚塵矣。正如法浪漫主義詩人拉馬丁悲歌日:

Ainsi tout change, ainsi tout passe;
Ainsi nous-même nous passons,
Hélas! sans laisser plus de trace . . .
——  Première méditations poétiques, Le Golfe de Baïa

一切就這樣變掉了,
    一切就這樣過去了;
    我們自己也這樣過去了,
哎! 沒有留下痕跡絲毫……
                —— 《詩的冥想之一》

綜觀框形結構,其運思營造也雖簡,其悲劇釀造也至深,誠佈局謀篇之一亨途也。

(三)

    伸而言之,首尾相應之抽象結構,實為人類思維之普遍形式,不可不博觀論之。夫框形結構,人類概括世間各種規律之寶鑒也。舉凡數學、數理邏輯、電腦科學,皆有種種 “嵌套結構”(德文Die verschachtelte Struktur,窮形極象),自然科學中之美篇佳什,枝葉峻茂。先生于日本演講 《詩可以怨》曰:“人文科學的各個物件彼此牽連,交互映發,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不同的學科”。此論卓絕,可擴大及自然科學各不同學科;以人文與數理之“打通”計,亦或可一言。
    可論文藝與科學之概括相通。有機化學中,“蛇之自銜其尾”乃科學發現之佳話,傳之遐邇。此逸事為自然科學中形象圖形襄助邏輯思考之勝例,與前論文藝者汲汲呼應。先是,非特科學語言之表述需借形象之助力,即科學發現之顛末首尾,實乃邏輯推理與圖像操作交替操作之過程也。其中,邏輯推理負貫穿始終之義,形象操作則作時隱時現之態。一成例發於有機化學領域,其處分子結構極複雜。今已驗明,往往首尾相接為環形結構,方成大事。其中結構理論之突破當推“苯環”結構之發現。其時,德國化學家凱庫勒 (A. Kekulé von Stradonitz )為之彈精竭慮、日昃忘食。一夜,睡夢中突見一蛇,盤盤焉自齧其尾。凱氏突獲靈感,躍身而起,將夢魂中蛇自咬其尾之狀繪以形,賦以相。其時凱氏腦海轟然、橐橐然作聲,六碳原子相接之結構得矣。其後,凱氏再於每一個碳原子連一氫原子,苯環結構於是豁然而成焉!尤為科學美談者,1988年,科學家以IBM公司研製之特殊儀器“掃描隧道顯微譜儀“(STM)觀測苯環,而最終得以實際窺見真容,果為六角形結構。一百餘年前哲人之夢想,終成真矣!
如此比例,觸類皆有。或日,先生博通萬品,而多孤本僻典。此亦未必定為至上之境。陳寅恪先生所覽即盡皆世典,不以撏撦秘經瑣屑為學問之要。如能盡閱常籍,而發其深意,則如先生言,不啻騰蛇而化龍矣!自然科學中愛翁狹義相對論,永恆魁力即在其數學十分初等,而微妙精粹存於其概念之精美絕倫中焉。考之高等數學定理證明,即有二端。一全用 “初等方法”,而化普常為神奇;一則收羅惟恐不全,竭盡今日天下之大智大慧而畢其功。前一例有荷蘭數學家Van der Waerden于上世紀初葉構造一函數,點點連續而點點不可微分。後者之例為最近大手筆,A.Wiles 之證明“費馬大定理”。前一例,其發韌為一鋸齒狀函數,每一鋸齒之頂點自不可微分。Van  der Waerden遂引入極限過程,令函數之每一點皆為具此性質之頂點,則點點連續點點不可微分矣。後一例則反之,A.Wiles之證明費馬,舉凡當代數學之諸前沿分支,其尤者為性質深刻、流別精要之“橢圓曲線”,皆無不取其精美者析薪破理,而為其輔,於是成古今宏證。

(四)

    中西文學比類寓意、扣端振緒,殊非不知情者所斷言之大難。言務纖密,理貴側附,不易之理也。如王灣《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前述法人拉馬丁即有詩句雲:

L’Été sort de l’hiver , le jour sort de la nuit.
—— A. Lamartine: La Mort de Socrate 

     拉馬丁此處謂 “夏日出殘冬,白晝生長夜”,其意亦一如我國唐人,唯少修飾耳。此類對偶比類,檢閱中西文學墳典,幾汗牛充棟,俯拾即是。善者取其佳制而發之,如此而已。博覽群書而記憶不弱,則人人奮而可為,遑待“天才”乎。
讀書貴不在多而蕪雜,其神,理解博衍、旁騖會通也。法國十八九世紀有傳奇作家兼軍人布夫雷,筆下一 "博學老鼠"突發言作聲曰:

Ce n’est pas assez de tout lire,
II faut digérer c equ’on lit.
               —— S. Boufflers: Le Rat Bibliothécaire , Fable

都讀了,還不能把口誇,
要把讀進的全都消化!

     《管錐編》第一冊128頁《毛詩正義》,“隰有萇楚”。按此篇為貴族哀歎其沒落凋零,借植物以為比興也。如先生所引,“樂子之無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一唱三歎,羨植物之非人,無知識困惑、情感困擾、家室累贅也。
    此吾人觀感也。西人眼中,草木未必無知無情。亞理斯多德著《靈魂論》(On the Soul),力辯動植物皆有靈者。《聖經》言“獲得棕憫枝條”,狀為勝利者也。又德諺 “番茄無信”(eine treulose Tomate zu sein),以“無花果葉”(Die Feigenblatter),為“遮羞布”,曷言植物思無邪?若人“聞草木生長之聲” (Das Gras waschen hören),則喻人絕頂聰明也,類公冶長輩。法寓言家更曰:“吾作獸言,以誨人也。” (Tout parle en mon ouvrage, et même les poissons. Ce qu’ils disent s’adresse à tous tant que nous sommes. Je me sers d'animaux pour instruire les hommes, La Fontaine, Dédicace de ses fables à Mgr le Dauphin)。噍類草木由是而與人間感應,誠如《文心雕龍•物色》之所言:“目既往返,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諷諷。情往似贈,興來如答”!中西語文吐納遇合,實亦人文人情契合相通也。
     先生曾有言:“世間真理,每具雙邊二柄,正反仇合”,又“萊辛謂銳識深究每發為反對”(Jede scharfsinninge Untersuchung lasst sich in eine Antithese kleiden)。日本文學深受我中華文化披拂影響,亦多具正反仇合、相反相成趣事。
日語中石、木等物無情感可言,如“石に灸”(給石頭針灸,無用也),或“石に花さく”(石頭開花,不可信也),或“木で鼻を括る”(以樹木擦鼻,冷淡也),等等。但日語中之草木花卉,則頗有感覺,且知寢處,言“草木も眠る ”,意即“萬籟俱靜”。皆正面而言,與中國“人非草木”之喻草木無情,相映成趣。“木で鼻を括る”尤合相反相成之趣。樵夫歸來,家人以樹枝為之擦鼻,此關愛也。無何,轉義而反。(見小學館:《國語大辭典》;又《倭訓栞》“後篇”)。《文心雕龍•物色》:“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又 “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故 “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雅聲佳韻,情采芬芳,皆博喻自然、樹木、山川,于詩人自為“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之不易法則。然古人言 “物色”,與今日似不同,宜移步換形隨之。清人紀曉嵐評日:“隨物宛轉,與心徘徊八字,極盡流連之趣,會此方無死句”,大可玩味。
日古代文人大伴家持於日本和歌 (以日語寫的詩歌,當時以漢語所寫之詩歌相對待者)集《萬葉集》中作詩一首::

ぅらぅらに   春日怡怡
照れる春に   倉庚高飛
雲雀ぁがり   必之哀命
悲情しも     獨自我思
りしぉもへぱ
                                   (錢稻孫先生譯文)
    
    該詩顯系抄襲《詩經•小雅•鹿鳴之什》也:“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又《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繁祁祁”等句,唯其旨意則據作者之 "感物"、"視聽"而別有所托。日本文學有“物之哀”(もののぁゎれ)之說,即濫觴於此。“物之哀”者,我中邦詩中奇巧豐饒。如:"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杜甫),"峽猿亦何意,隴水復何情,為入愁人耳,皆為斷腸聲"(香山),"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義山),"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等。哀緣物興,事因情感,豐贍華茂,如坐青雲。非徒誇“物之哀”之日本文學可比。
鍾書先生演講于日本京都大學,題曰《詩可以怨》。如能引證日本漢詩詩集《懷風藻》,和詩集《萬葉集》、《古今和歌集》,則可謂完備矣。蓋懷風,萬葉、和歌者,日本文學繈褓兒也,飽受我邦文學之惠,咄嗟可聞。詩"春日遲遲"則"遲遲"。"燕燕於飛"則“燕燕”。罕取大和之庶品雜類,不如《詩經》“風”、“頌”之不在竹帛,其謙恭如是。其時實為觀察研究中國文學影響日本文學之最佳處也,亦遺澤後世多多。增田涉等人譯《聊齋志異》,“後記”曰:“とかく苦痛でしかなぃ翻译の仕事のなかで、本书の译出はなかなかに乐しかつた”(凡譯事無不痛苦,本書之翻譯則至樂也)。青木正兒譯 《元曲選》,自訂其目標為“不失中國之馨香”。吉川幸次郎譯 《李太白匹配金錢記》,序言中曰:“吾人認為,歷來中國文學極重視語言之美,亦為愛讀者耽讀之由。然以吾人觀之,雖文學為使人心得以歡暢之語言,然另一面,亦為顯現中國人精神面貌之材料也,此後者尤為貴重也。”(由來,支那人の文學は言葉の美しさぃゅものを、殊に重視するょぅに思はれる。……私は支那人の文學を、單に文學として、すなはち人の心を愉快にする言語としても、大ぃに愛讀するものでぁるけれども、一面、支那人の精神構造を示す資料としても、大ぃに貴重するものでぁる)。幸次郎雖非立言,亦微中也。

(五)
    
    《管錐編》中,鍾書先生鮮涉《論語》,遂使後學無以近接清芬。《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理存乎象,非書無以達其微;詞隱乎情,非言無以詮其旨。乃誦讀朱熹《四書集注》,楊伯峻《論語譯注》,李澤厚《論語今讀》,以及《論語》之新英譯本(The Analects of Confusius,Translated and Noted by Simon Leys,New York: Nonon & Company,1997 )等書。比照窮理而闡發之,裨補掛漏。所以慷慨于達人者,氣存乎心也。兼閱李卓吾之評語。李素違孔、孟,斥非“萬事之至論”,於“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靡不頡頏。其說雖瑣碎戲謔,然真知通視,可與各書風雲並驅。
《公冶長》: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性”,諸說皆解為“人性”,英文“human nature”者乎?朱熹云:“性者,人所受之天埋”,楊伯峻亦言“天性”等。 《論語今讀》未特陳,似意歸前賢。按諸說誠可疑。孔子不及 “怪、力、亂、神”,即“超自然”玄虛事物。《管錐編》第一冊183頁:“《論語•先進》:季路間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以“概未足以究天人之故也”(同書185頁) 作結。古人“天性”與“人性”常混同,而“人性”則為孔子鵠的。春秋時禮崩樂壞,世衰道微,孔子以為“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西方文人亦頗效雅聲:“人性令人失望,吾棄之以為其實類己身也” (I got disappointed in human nature as well as gave it up because I found it too much like my own. 參見J. P. Donleavy: A Fairy Tale of New York, 1973)。故《公冶長》之“性”宜釋為事物之精髓,即拉丁 natura rerum為妥,自然界之根本與本性云爾。再者,空論為孔子所忌言,故《公冶長》“不可得而聞也”。李贅評日:“真!”李澤厚曰:“孔子慎言大題目,少用大字眼 (big words)”。德諺所謂“皇帝鬍鬚之爭”(Um des Kaisers Bart streiten),夫子不齒。孔子在世,當盛讚西方哲人維特根斯坦所言:“凡不能言之,則默然以對”(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daüber muss man schweigen)。或曰,識其道者,捲舌而不言,明其弊者,拂衣而徑逝。觀乎今之世態,反其道而行之者甚眾,故法國文人La Bruyère譏之云:“人有言而後思者”(Il y a des gens qui parlent un moment avant que d’avoir pensé. 參觀其La Charactère),兩西哲真可與子神交而道同也。
《雍也》: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勿畔矣夫!《孟子•離婁》: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孟言由博轉約,則臻人生為學之達境焉。西人亦具同感。英中古哲人阿謝姆 (R. Ascham) 云:“求學年餘以益我者,勝力行二十載”(Leaning teacheth more than in one year than experience in twenty,參觀其The Schoolmaster,1570)。高爾基亦將讀書置首位:“飽讀群書之後,我要沿著所有河流旅遊,我將懂一切”    (Быучусь,начитаюсь — пойду вдоль всех рек,и буду всё  понимать)。英文人有言:“文學擴充吾人之為人,便之可體驗他人之所體驗”(Literature enlarges our being by admitting us to experiences other than our own)。又:“批閱宏篇偉文,余似通靈千百人而實仍葆自我也”(In leaening great literature I become a thousand men and yet remain myself)。均見 C. S. Lewis:An Experimentin Criticism,1992。)法文人則曰:“文學無遠勿屆” (La littératur mène à tout,參觀ViIlemain, d’après M. Cuvillier-Fleury,recevant M. Marmier à l’Académie le 7 decembre, 1871)。《文心雕龍•原道》首稱:“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可足觀覽!李贅亦評曰:是“口訣”也。夫子兼論“文”與“禮”,此處餘僅取“文”之一端,以明用稽疑。故贊曰:大哉!讀書之為用也!觀高賢可免一葉障目,信然。近有“學者”余生, 名為反“國家讀書節”而實斥讀書,大謬也。後學有小文反駁(參見《閱讀還是第一夫人》,《文匯讀書週報》, 2007年4月21日)。

     《述而》: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亦吾憂也。法國古典主義巨匠、詩人布瓦洛亦反諷曰:“德而無財猶器之無用也”(La vertu sans argent  est un meuble inutile,Épître V, La Connaissande de soi-même)。此處請僅論“德”與“學”。“德之不修,學之不講”,以“德”與“學”兩相對待。西哲亦同感,唯以德行及惡行並列對比。法國大革命時有一老農,書其言于路易十五雕像之腳踝,今之協和廣場是也。其文曰:“德行兩腳走,惡行駟馬奔!”( Les vertu sont à pied et le vice à cheval !)。法詩人繆塞詩中,希臘力士鏖戰群魔倦極而臥,見路分二歧:“"一則淫欲以手相招,另一則德行至美,故從之”(Il vit la Volupté qui lui tendait la main / Il suivit la Vertu qui lui sembIe plus belle,Rolla II, Poésies Nouvelles)。即希臘諸神中之品德端莊者,亦時或有“德之不修”之。法格言家拉羅什富科曰:“吾人之德行,未見有喬裝惡行之常至也” (Nos vertus ne sont, le plus souvent, que des vices déguisés.  Réflexions morales)。盧騷亦有箴言:“吾人如憎惡未盡,則崇德亦不果”(qui ne hais point assez le vice, n’aime point assez la vertu, 參觀其寓言集 Fables)。
按“德”,Leys譯為moral power,德之能也。鍾書先生嘗引西方哲人曰:“吾欲視道德力量為最嚴謹之名辯” (I couId almost say that Ethics is the best Logic),故亦認同道德乃力量或能量之類。考“道德”,英文vertue,拉丁 virtūs,義大利文vintù,法文 vertu,古時皆有活動或能量之意。Virtūs則與“雄健”、“膂力”等通。Mary Shelley之母Mary Wollenstonecraft 曰:“注目資財一刹那,則道德不復生長矣”(Minute attention to propriety stops the growth of vertue,Collected Letters,1979),則視道德為活物歟?既為躍躍然富能量之活物,則必生二端。觀諸我中邦哲人,於“善”、“惡”之集於人類一身,未如西哲之坦誠,徒陷“性善”、“性惡”無謂無涯之爭。未若歌德詩借浮士德之口曰:“我胸中居住著兩個靈魂” (Zwei Seelen wohnen,ach,in meiner Brust)。竊謂中國古典小說,如《三言》、《二拍》等,特《金瓶梅》,其中人物無不具“兩個靈魂”,無不人性善惡交集之大暴露,故亦真實人性之大寫真也。可與歌德相埒。
    
    《子罕》: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吾執禦矣。”此則最動我心。通人乎?專才乎?此古今教育之軒輊,中外黌宮之鴻溝也。昔者以通人為重,而今只得專才足矣。孔子教育以培養通才即君子為己任,“君子不器”,寓意深遠。而“博學而無所成名”則為通例。《易•系辭上》:“開物成務”。夫以物為務,則欲成名以專才為易,通才為難。故魯班舞於市廛,扁鵲炙於人口。然哲人必非專才,可證之古今中外。“禦”為六藝之卑,“執禦”者夫子自嘲歟?深受我中華文化浸潤之美詩人龐德有言:“教育之最終宗旨僅限於知也,若夫其餘則執禦者事。”(Real education must be limited to one who insists on knowing,the rest is mere sheep-herding,The ABC of Reading,1934)。深得夫子真傳也!今之中國教育,中小學所謂普通教育徒具虛名,專上之輸送帶也。大學以其大為傲,實則非培養各項“執禦者”而何?故孔子極言 “君子”,西方亦同。法國古典主義所謂之“有教養者”即以“君子” (honnête homme) 稱之,誠信人也。何謂“博”與“專”之別?何謂西方君子?法哲人帕斯卡論之甚詳,試舉其三。一,君子者非教成而實養成:“非誨人何以為君子,教之以他學”  (On n’apprend pas aux hommes à être honnêtes gens, et on leur apprend tout le rest, Marques (premières) sur les Pensées, 1728); 其二,“博”與“約”相輔相成:"人不可博學而全知也。知眾物之略則優,知一物之詳則殆矣"(Puisqu’on ne peut être universel en sachant pour la gloire tout ce qui se peut savoir sur tout, il faut savoir peu de tout, car il est bien plus beau de savoir quelque chose de tout que de savoir tout d’une chose. Cette universalité est la plus belle. Si on pouvait avoir les deux, tant mieux  mais s’il faut choisir, il faut choisir celle-là. Et le monde le sait et le fait, car le monde est un bon juge souvent, Pensées, Fragment 183);其三,猶“君子不器”:“不言 ’此籌人也’;不言此教士也’;不言‘此辯士也’;言 ’此君子也’,則善矣!”( Il faut qu’on n’en puisse [dire] ni: il est mathématicien, ni prédicateur, ni éloquent, mais il est honnête homme. Cette qualité universelle me plaît seule. Pensées, Fragment 647)
然“由博返約”,非以“萬金油”為鵠的。西洋文人筆下如有以此炫耀者,則不齒甚。如俄果戈里筆下《死靈魂》之主角名乞乞科夫(Чичиков)者,其人“無所不知”(во всем как-то умел):“說到養馬場,他能講一點馬經;說到好狗,他當場就能宣佈,能把狗的辨別講得頭頭是道,……或者講到關稅稽查和關稅官吏,他就會談得仿佛他自己就做過稽查和官吏似的。”  (шла ли речь о лошадином заводе, он говорил и о лошадином заводе; говорили ли о хороших собаках, и здесь он сообщал очень дельные замечания; … о таможенных надсмотрщиках и чиновниках, и о них он судил так, как будто бы сам был и чиновником и надсмотрщиком.шла ли речь,Мертвые души. Том первый,Глава Первая)。今之炮製“大師”者或自命“大師”者戒。李贄之評語,則活繪夫子謙謙君子也:“孔子聞‘大哉’之稱,真有不敢自安者。其謂門弟子之言,不敢自安之語也”。

    《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孟子•盡心上》:“流水之為物也,不盈科不行。”《呂氏春秋••季秋記••審己》:“水出於山而走于海,水非惡山而欲海也,高下使之然也。”凡此盡于自然之人文性予以尊重,余嘗概括之為“提升自然的人文意象”(參觀《科學如此多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曰“凡物皆流動不止”,子曰之翻版焉。英儒詹森復推及人類思想活動,云 “吾人之腦府一如體魄,亦常流常新也”(Our minds,like our bodie,are in constant flux)。法哲人于時間亦有同樣觀察,俱稱逝者如斯,無物可類。如盧騷曰:“流光為變之形象,恒變不居。”  (Le temps, cette image mobile,De l’immobile éternité. Odes,Livre III)。高乃依悲劇云:“居諸,吾主也,統禦巨細無餘”(Le temps est un grand maître,il règle bien des choses,Sertorius,Act III)。法國文人又曰:“流年於無己之作不假寬容”  (Le temps n’épargne pas ce qu’on a fait sans lui. François Fayolle, Discours sur la littérature et les littérateurs.  )普希金詩歌唱曰:“未來歲月隨煙飄去”(Грядущие годы таятся во мгле, 參觀其Песнь о вещем олеге)。又以鼠類喻其速:“像灰鼠般奔跑的生活”(Жизни мышья беготня,參觀其Стихи, сочиненные ночью во время бессонницы)。蘇維埃時代則盛行豪言壯語,如“今天的我們,己經不是昨天的我們了;而明天的我們,又將不是今天的我們了”(Мы сегодня не те, что были вчера, и завтра будем не те, что были сегодня),幾近乎同語反復 (Tautology)矣。夫子所言李贅評曰:“與道家 ’流水不腐’之語同”。

    《鄉黨》:孔子於鄉黨,恫恫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耳。如英神學家牛滿(John Henry Newman)之語:“君子能言者幾稀。”(A gentleman is seldom prominent in conversation,參觀其The idea of a University)。法國悲劇家亦唱曰:“餘不能言矣!”(J’ai perdu la parole. J•Racine. Les Plaideurs, ActeIII)。法政客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復有言:“言語為掩飾思想之道具”  (La parole a été donnée à l’homme pour deguiser sa pensée.)。米拉波毀之曰:“此出售靈魂者也。”(Pour de l’argent, Talleyrand vendrait son âme)。故世人如孔子無思想需掩飾者,則必呐呐不能言矣。然中外夫妻間何以默默無言?莫理哀代答曰:“十五載夫妻汲幹所有言語”(Quinze ans de marriage épuisent les paroles. Amphiltryon, Acte I),可資一笑。夫子所言李贅有謔評於此:“只玩‘於’字,‘其在’字,便見他是個時中之聖”,余歎之乃劉腮所謂“師心獨見,鋒穎精密”焉。

    《先進》: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後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此說向難解,眾說紛紜。朱子楊伯峻僅二家之言,後學不敢苟同。李澤厚斷曰:講的是野人“制禮作樂”,雖“粗俗”,但在先。“君子”雖典雅,但在後。此說余唯歎其莫測高深也……
然如將“先進“理解為"從先考慮",而"後進"則理解為"容後考慮",似可豁然開朗焉。君子自高,野人自低;自高者無須多慮,"禮樂"幾近本能,自低者則需 "笨鳥先飛",此理雷同。比照歐洲貴族,皆自認無須多受教育,而出身即自教自養也。西人有言“貴族乃出自本能,出於血統”(The aristocrat knows by instinct, by blood),斯可 "後進"矣!有好事者詢諸之查理斯王子,如何培育自身以繼大統。答曰:"吾直如猿猴,觀察雙親之所為即可"(I am learning like monkeys do : simply by watching my parents)"猿猴"非 "野人"何?考俄國文學時也有"野人"說,契河夫小說中云:"原來她的那個‘他’,也屬於 ’一幫野人’之列”  (оказалось , что и её 《он》 принадлежал тоже к табуну диких людей)。法人于連 (L. Jullien)著《迂回與進入》(Le Detour et L’accèss ),指夫子之言為 "兩重性的話","迂回的邏輯","而不是在把表面與真實對立起來的同時在話語內部進行的"等,此西方話語分析典型"話語"也。與李贅之言,"從來君子不知野人",可以比而覽之。

     《先迸》:季路間事鬼神。子日:"未知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末知生,焉知死?德國文豪湯瑪斯•曼所言,即"子日"之復述也:"人之將死,非死者事,生者事也 "(Unser Sterben ist mehr eine Angelegenheit der Weiterlebenden als unserer selbst,Der Zauberberg,1924)。英國文人卡內蒂 評價孔子此言甚奇:“吾未知哲人有如此瞻視死亡者。”“權重幾盡付諸生命本身矣。”(I know of no sages who took death as seriously as Confusius…All value is thereby put on life itself. 見其Confusius in His Conversations, The Conscience of Words, New York : Seaburg, 1979)。俄國文學中有普希金詩歌為證,亦云“死將攜樂而至”云云:

Все, все, что гибелью грозит,
Для сердца смертного таит
Неизъяснимы наслажденья,
Бессмертья, может быть, залог...

    李贅此處評日:"季路摸到暗黑去,夫子領出亮處來",一哂中含深意焉!妙哉!吾愛李卓吾!

    《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此古今中外教育之大辯論也。孔子執于"君子不器",故 "不稼"、"不圃"矣。吾所感者,為西方文人中所論之 "斯諾佯謬"(The Snow FaIlacy)焉。英國文人有出身物理學者,名斯諾 (C. P. Snow)者,力主 "兩歧文化觀"(Two Cultures)。斯諾嘗言,西洋文明中文藝復興以還,莎士比亞之名劇為一端,物理定律 (例如“熱力學第二定律”)為另一端, 二異質而對立之文化存焉。相互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久矣,宜打通之。此理不謬。然文人Leys 譏之曰,斯諾斷言此兩端之間當可確立一對應方程。即此一節,可見斯諾之見亦一如樊遲之俗也。(Snow assumed, an equivalent between cultural experience and scientific information, as if any meaningful equation could de drawn between, on the one h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Shakespeare, and , on the other, the awareness of the second law of thermodynamics…Snow whose mind was no less vulgar than Fan Chi’s. 見斯諾原文新版 Two Cuitures,Cambridge Univemity Press,1994;又參觀反駁文章之一:F. R. Leavis : Two Cuitures? The significance of C. P. Snow,London : Chatto & Windus,1962)。Leys之見解,謂 "兩種文化"軒輊阡陌,不可相通,則雕薄之論也。過激且曲解斯諾原意,誠不可取。斯諾所辯者,為兩種文化應相互懦沫,不可畫地為牢。似“佯謬,乃確理!至於文藝文化與科學之剪不斷理還亂之情素,可參觀筆者《美是一個混血女郎》(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以及《文化柔腸科學魂》(香港中華書局,2002年) 諸書,及報刊雜誌文章多篇。李贅評曰:“斯民何可忘也。乃學稼圃,真是小人”,反語也。
    
     《子張》:子夏日:“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李澤厚以“優”為“好”意:“官做好了去求學,學問好了去做官。”此非淺層也乎?如李卓吾之所言:“今人學未優則已仕矣,‘仕而優’如何肯學?”試釋 "優"為 "優遊"、"閒暇",則可通解焉。據Leys  言,此處之"優",甚近於古代希臘語之scholê,即 σ。按古希臘語,σ 非僅指"閒暇",且復喻人之身心狀態之自由暢達也;非僅喻時間之內容,亦特指消耗時間之“方式”也。如學,如藝,如遊等是。推而廣之,則學、藝、遊等之處所,亦並屬之。故英語school語源來自σ 也。黌府,優遊地也。以孔子觀之,則學問與政治皆優遊之積極產物。伸而論之,則优即閒暇,實人之身份明證,亦士之俯仰尺度也。蘇格拉底嘗問曰:“吾人為奴乎?或吾人有暇乎?”。希臘人稱 "奴"為"無暇者",此節與西方近代教育大有關。因"優"而"仕",或以"仕"達 "優","優"為上,實教育之本也。莫里哀喜劇中人物言:“是君子處則人有自由”(Où d’être homme d’honneur on ait la liberté, Le Misanthrope, Acte V)。先是,近代歐洲教育發韌,則文理科本不分家,稱”自由學藝”(Liberal Arts)。故英文 "文理學院"即為College of the Liberal Arts也。“自由學藝”起源於希臘,而羅馬大盛,拉丁文為Artes liberales,詞根為“自由” liber。“自由學藝”之反對面為 "技術"。即technê,希臘文τεχυη者是。吾國教育,若欲比肩世界,實應擺脫 τεχυη之困,而大步邁入“自由”之境也。應令教師與學生皆為“自由人”,非複書本課程之奴。此昭昭如日月也。李贄又曰:“此言仕學合一也”,則為理想境界焉。痛我往昔盲法蘇聯,實與近代先迸教育宗旨背道而馳,其害時至今日流毒未盡也。反觀俄之蘇聯時代,尚未必如此之甚也。俄詩人涅克拉索夫詩歌唱曰:“你可以不做詩人,但是必須做個公民”(Поетом можешь ты не быть,но гражданином быть обязан!!),斯淨言也,而涅素為蘇俄文化所崇。史達林嘗提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Инженеры  человеческих  душ)一說, 謬種流傳至今。奉為圭某者更甚其言,一言以蔽之,“無論何事皆需大工匠”(Во всяком каждом любом деле нужно мастерство)。痛我善趨走者更謬之千里、取法得下乘矣。夫此處所說之мастерство,實僅為“匠人手藝”而已,即“君子不器”之“器”也。大學淪陷為“匠人養成所”多年矣,不亦悲夫!無何,蘇聯文學作品嘗繪此 "養成所"所 "養成"之 "人才"通貌如下:“人是好人,不過顯得不大開通,也沒有什麼才能”(Был добродушен,но мало развит и мало даровит)。凡此種人物,誠有識見之蘇聯文人所云:"在他身上總缺少一點兒什麼。而且是最重要的東西"(и всё таки чего-то нехватало в нём притом самого важного)。何則?“君子不器”之 "器"使然也。故 《文心雕龍》特有 《程器》章曰:“略觀文士之疵”而 “瞻彼前修,有懿文德。”又“文武之術,左右惟宜。郤縠敦書,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質,豫章其幹;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樑,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文武之術,左右惟宜,敦書,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足臻弘論,切中時弊焉!

(六)
    
    故吾人敢言,以先生所法之法研究先生則生;以先生所非之法研究先生則殆。嗚呼!海內域外,冠蓋如雲,人才濟濟,俊彩星馳。當不致仰望先生而卻步,傾慕前賢則匍匐也。宜善待先人,復善待自身。有思則書,言無次第,大雅君子,知我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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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之部分曾以《讀錢芻言》為題,發表於《錢鍾書研究集刊第二輯》,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版。此為修改增刪文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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