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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振玉在近代書法史上的地位 |
作者:張本義 |
   羅振玉雪堂先生對中國近代文化史之貢獻,已得到專家比較一致的推崇。或云,今人倘論中國近百年文化史,無法繞過羅氏。蓋因其在整理研究金石刻辭,漢晉木簡,訓詁文字,校勘輯佚,版本目錄諸方面,厥功甚偉。一生藏書盈庫,著作滿家。傳印秘笈圖錄、甲骨金文、遺碑墜簡之屬,不下數十百種,澤被士林,沾溉至今。而尤以與王國維整理與研究殷墟甲骨文字,奠定“甲骨學”基礎厥功爲最。     但今人罕知者,羅雪堂亦爲近代傑出之書家。在其“傳古”思想指導下,書學理論,嚴守傳統,不趨時風;流布法書,不遺餘力,開拓時人眼界,推動書風變革;書法實踐,諸體皆精,且長於篆刻。今人論近代書史,往往只以其爲“以甲骨入書第一人”云云,甚或只字罔提,有失公允。對羅雪堂書法地位之評定,不特關乎歷史人物之評價,更關乎對待書法傳統之態度。
    羅雪堂之書學思想     書法藝術,是中國歷代文人精神棲息地與終極關懷,書事活動,是中國傳統知識份子重要之修煉內容。中國古代以禮樂射禦書數爲“六藝”。“書”,即今所說之“書法”。孔子提出,君子要“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藝”不僅爲藝,與“道”“德”“仁”並重,但更要者爲修身之手段,故要“像懷抱著那樣去親和它,溫習它,以它爲勞作和休息,以它爲閒暇的遊樂”(叢文俊:《雪堂書法敘論》)。據此,羅雪堂一生雖對書法藝術用力甚劬,然視“書法藝術”本身爲末事,了不措意於“藝術 史”上之地位,絕不似同時之沈曾植﹑李瑞清﹑鄭孝胥﹑曾熙等以書家自許自命。     丁巳(一九一七)年,直隸天津﹑保定,山東德州,河南彰德等地大水,災情嚴重。雪堂時避地海東,除鬻長物得兩萬元寄回國內救災外,又作篆書四尺對剖條幅百件寄售助賑。爲此,曾寫信與董康云:“平生不欲以薄技娛人,今爲災黎作書,固所願也”(《永豐鄉人家書手簡留真》)。終其一生,未聞舉辦過個人書展,此或亦雪堂生前身後書名未彰之一原因歟?     “中庸”,不惟是中國傳統道德準則,亦傳統美學之核心。體現在書法藝術上,即要求如詩教所云,須“溫柔敦厚”,“中和爲美”,一如孫過庭《書譜》所謂“不激不厲,風規自遠”。然自清中期以降,在“求變”思潮推動下,阮元﹑包世臣相與鼓吹“南北書派論”,風氣所至,大江南北咸言“尊碑抑帖﹑尊魏卑唐”。而理論恢宏﹑落筆卻不甚了了之康有爲,所著之《廣藝舟雙楫》出,崇碑抑帖思潮蕩滌書壇,很多以書名家者擯棄“中和溫潤”的書學原旨,轉求以狂怪險醜爲目標,推波助瀾,遂成氣候。對此,自感有“整躬率物之責”(《雪堂剩墨》)之羅雪堂,從正統觀點出發,力挽狂瀾於既倒。在其《跋自臨朝侯小子碑》云:“傳世漢刻中,此碑隸法最備,如精金良玉,無纖毫浮張。學者由此問津,當不至墮入狂怪怒張及貌爲高古之習”。《跋自臨孔宙碑》云:“古人作書,無論何體,皆謹而不肆,法度端嚴。後人每以放逸自飾,此中不足也。三十年前,亦自蹈此弊,今閱古漸多,乃窺知此旨,並知中不足而飾其外,終身無藝成之日”(《貞松老人外集》)。一九二五年夏,在《隋丁道護書啓法寺碑跋》中云:“自阮文達公倡南北書派論,謂東晉宋齊梁陳爲南派,趙燕魏齊周隋爲北派;南派鍾衛及羲獻僧虔,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鍾衛索靖至丁道護等,以至歐褚。此論既出,當世莫不宗之。予以爲,時有先後,書有工拙則有之;而謂南北分派,則未允也。因時有先後,故劉宋之爨龍顔碑﹑劉懷民墓誌,與元魏之中嶽西嶽兩靈廟碑,書勢正同(爨碑立於大明二年,劉誌在大明八年,靈廟碑立於大安二年,相距不出十年),而與梁之始興忠武王碑,魏之刁惠公墓誌則異(蕭碑立於普通二年,刁誌在遜平二年,相距僅六年)。因楷從分出,在先則楷少分多,後則楷法漸備。閱歲六十,故爾相差。而同在一時,南北固無別也。因書有工拙,故同時同地之龍門石刻,其出拙工之手,如正光孝昌數十字之小造象記,拙陋如彼。而出於士夫之皇甫度石窟碑,則工妙如此。石窟碑大似南朝諸刻,而梁之慧影造象,反與龍門拙工之作正同,此爲工拙之分,亦非南北有異。予意,自東晉至隋唐,中間二百餘年,楷法實以漸進步,逮隋而大成。初唐之歐虞褚薛,皆生於隋代,丁道護與諸賢同爲楷法宗匠。必以丁歐爲北派,伯施爲南派,殆非通論矣………書法非因南北而有同異。以訂正文達之說,並願與宇內宏達共論定之。”(《松翁近稿》。此文所引均見余主編之《羅雪堂合集》)     此處,羅氏沒有任何過激之言,而是自史家角度,自對魏晉碑刻深入全面之研究爲基礎,以具體扎實之史實,將崇碑派領軍人物阮元之“南北書派論”,將其以偏概全之臆造駁得體無完膚,真可謂振聾發聵,不怒自威。勿庸置疑,如此扎實之考證分析,再加上羅雪堂當時學術地位,身體力行之影響所至,不啻對由阮元﹑包世臣﹑康有爲一路燃起,並已成燎原之勢的“崇碑抑帖”烈火,澆了一場傾盆而及時之雨。從而不僅給民國中期以降,走碑帖結合路子之沈曾植等以重要啓發,更爲爾後崇尚帖學之沈尹默等人之崛起奠定了基礎,遺徽未絕,澤被今日。
    羅雪堂對法書之流布     雪堂一生,“夙抱傳古之志”(《雪堂校刊群書目錄敘》),以“傳古”爲己任。不獨流布貞蔔文字,熹平石經,西陲木簡,敦煌遺書,內閣檔案,寰宇碑刻,吉金樂石,海東佚書,考古小品,璽印封泥等,即於書法小道,亦汲汲以傳流古人生命精神爲務。計用傳統之撫摹雙鈎法和先進之珂羅版照像影印法,刊佈各種古代法書資料五十種以上(其提供藏品由出版家影印者,尚未計算在內),其中多爲前人未聞見之新資料,爲後來習書者,開啓無數新法門。因所流布者,多爲古之書道正統主流巨迹,故能示人以書法之真髓。以影響中國書法走向的實績論,羅雪堂或更在包世臣﹑康有爲﹑沈曾植之上。然因其不事聲張,今之論書者,多未明瞭。 其刊佈的法書,首重一個“新”字。如甲骨,先後有《殷虛書契》前後編﹑續編及《菁華》,並彙集殷墟遺物之文字,成《殷文存》。又手寫尚未辨識之甲骨文,成《殷虛文字待問編》。又積極探索以甲骨入書之方法,成《集殷虛字楹帖》,曾先後兩次親自手寫石印出版。     漢晉木簡,晉唐寫經。先後有《流沙墜簡》﹑《鳴沙石室遺書》及《續編》﹑《鳴沙石室古籍叢殘》﹑《敦煌石室遺書》二種﹑《貞松堂藏西陲秘笈叢殘》﹑《海東古籍叢殘》﹑《唐寫本世說新語》之印行。另將西陲出土的唐太宗《溫泉銘》﹑歐陽詢《化度寺塔銘》及柳公權的《金剛經》三種堪稱珍本的原拓本彙刊爲《墨林星鳳》。其見到此三種巨迹後,急於與世之好古者共賞之殷,至今令我儕感動。     金石資料。此部分資料洋洋大觀,不勝枚舉。撮其要者,有《貞松堂集古遺文》及《續編》﹑《補遺》,《三代吉金文存》﹑《秦金石刻辭》等,爲清末民初書壇提供了爲數巨大的金石研究資料。不特此也,《石鼓文考釋》﹑《矢彜考釋》﹑《金薤琳琅》﹑《天發神讖碑補考》﹑《六朝墓誌菁英》﹑《漢晉石刻墨影》﹑《漢熹平石經殘字集錄》等,或手撫勾勒,或親筆臨寫出版,皆爲書壇提供了矩範。     其刊佈法書,多重一個“名”字。如貞松堂﹑百爵齋兩部《歷代名人法書》﹑《蘭亭十三跋》﹑《智永真草千字文真迹》﹑《隋丁道護法啓寺碑》﹑《宋拓九成宮醴泉銘》﹑《宋拓越州石氏帖》﹑《北宋拓汴學石經》﹑《葉石林先生模急就章》﹑《宋拓王先生碑》﹑《元八家法書》﹑《明成祖書經》﹑《祝京兆法書》﹑《文待詔書離騷九歌真迹》﹑《明吳門四君子法書》﹑《昭代經師手簡》初二編等。雪堂所刊法書,多爲名賢忠臣手迹。因爲主張書與人並重,故從不刊諸如明代張瑞圖﹑清代錢謙益﹑王鐸等人之書作。 其刊佈的印譜,多取一個“精”字。雪堂不僅爲傑出的書家,又精於治印,故所藏古璽印章多爲上品,刊佈的印譜皆系精品。計有《磬室所藏璽印》及《續集》、《赫連泉館古印存》及《續存》、《隋唐以來官印集存》、《貞松堂唐宋以來官印集存》、《凝清室古官印存》﹑《貞松堂所見古璽印集》、《齊魯封泥集存》等。     上述雪堂流布之書法篆刻資料,不僅有力地推動了當時書法多樣化之發展,且客觀上對有悖傳統﹑追求奇絕怪詭之“尊碑理論”繼續發酵起到了抑制作用。
    羅雪堂之書法成就 劉熙載《藝概》云:“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作爲正統之中國文人,羅氏性情方正嚴謹,審美取向古樸典雅,深得書學“中和”古法之奧義。如此,在清末民初崇碑尚態之書風,甚囂塵上之書壇,已屬不易。綜觀其一生書作,多爲臨寫,自運者甚少。足見其“傳古”之矢志。抑有進者,羅氏諸體皆精,且又善治印,不惟在彼時書壇罕有其匹,即在整個中國書法史上,也屬麟角鳳毛。     篆書之成就。雪堂《答人問學篆書》,將篆書分爲三個時期,即“古文一也,秦漢魏晉二也,唐宋三也。古文以古彜器款識及貞卜文爲一類,而岐陽獵碣附之;秦漢以吉金款識及碑額爲一類,而新出之魏石經直接兩京;唐以後,則李少溫、二徐、夢英爲一類,而元之趙文敏,又直接李徐之傳。若以書勢言,則可分結字及用筆爲兩大端,古文結字疏密,一任其天然,長短大小,不必整齊,以短筆直筆取勢,故淳古。秦漢間人,則筆勢漸長,結字漸整,至少溫二徐,益趨勻稱,古法大變。其所異,大端則在筆法”(《貞松老人外集》)。此處所說之篆書,包括了今人所說之甲骨、金文、小篆。而所異者,僅在於結字和筆法不同而已。如前所述,羅氏系將甲骨文字入書法藝術之第一人。其篳路藍縷,開山之功,不應或忘。馮濤在《羅振玉與甲骨文》一文中說,羅氏甲骨書法“端莊凝重,秀美而不失遒勁,華雅而不失樸質。這不僅在我國書苑中有一定的影響,就是對我們今天體會殷人的書法風貌,揣摩殷人書寫文字的規則,也有相當的幫助”(見http://geminitougao.com)。羅氏傳世之甲骨書法,其結字之精與用筆之妙,七八十年後的今人,亦難逮其境。     雪堂大篆書作,絕不類吳昌碩等人之欹側取勢、下筆狂疾之品,而仍沿續典雅古樸一路走來。如其臨寫之《石鼓文》,如對八佾,穆如清風,醇厚清麗,耐人回味。     雪堂小篆,如臨《新莽量銘》和《漢司空袁敞殘碑》,風貌絕不相類。前者頗得精峭勁雅之旨,後者則得工妙圓動之要,真給人意與古會,渾樸大雅之審美感受。     雪堂正書之成就。正書水平之高下,往往反映書家臨池功夫之淺深。雪堂最嗜顔書,用力也最勤。由於學識、情性的緣故,所作顔書,頗得魯公風神。《有周忠臣韓太尉墓碑碑陰碑側記》結體方正,用筆雄強,間有歐書之意,足稱珍構,遍覯民初書壇,鮮有出其右者。     隸書之成就。叢文俊先生評雪堂所臨《朝侯小子碑》云,羅氏在此,削去原碑之開張,“以表現神采骨力爲宗旨,對形的取捨改造亦不相去太遠,筆力沈雄而意氣抗浪,富於古典主義的美感與移情,可以說盡得漢人精髓,後人罕有臻此境界者。”此真知言也。     行書之成就。羅雪堂之行書,結字修長,用筆簡遠,一派仙風道骨。爲此,曾遭到沈曾植的嫉妒。沈氏嘗曾語雪堂曰,“學問之事,既爲公等壟斷,而公之小行楷書,又復卓絕。我畢生染翰,竟無入處,此關天事,又復何云”(羅振玉致王國維信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五日)。羅氏早年之家書,用筆圓潤雄渾,結字亦類顔書。而晚歲自書《熹平石經殘字集全錄序》,則已臻化境矣。     草書之成就。雪堂草書作品較爲少見,如《行書陶淵明與子儼等書》的草書立軸,結體修長內懨,間有董意;用筆於側鋒中現出凝重,殊非易事;章法疏朗,一氣呵成,創作意境與所書內容渾然一體。讀之,恍若面對羲皇上人。似此佳作,清末以還書壇,實不多覯。     篆刻之成就。雪堂善治漢印,知之者不多。蓋因其五十歲之後因目力不及而不作之緣故。羅氏刻印,不追隨時風,專意規模漢印,故能古意盎然。其題五子羅福頤的《郼庵仿古印草》云:“古印璽出於鎔鑄,其文字皆爾雅深厚,如對端人正士。逮漢末季,始有鑿印,或軍中急就,或出自拙工,雖天趣間存,而法度已失。近百年來,作者每取法於此,心輒非之……慎毋與時賢競逐,以期詭遇。”非有切實體會者,焉能作此肯綮之語?     早年,羅氏還曾訂有《陸庵仿古篆刻潤例》。雪堂用印,多自手刻。如“雪翁”、“永豐鄉人”、“振玉印信”、“殷禮在斯堂”、“二萬石齋”等皆爲羅氏經常鈐用之印。     雪堂書論取向中和,書藝篆刻已臻化境,且流布法書名迹,莫計其數。然在近代書法史上,並未享有與其成就相埒之地位,其故有可深長思之者。竊以爲,第一,政治上,雪堂以前清遺民自居,追隨末帝,陷身僞滿,有虧民族大節,爲物論所不容,連累其學術與藝術長期受到漠視。第二,更深層次者,從書法史本身來探討,則雪堂中庸中和、重傳統,以臨古爲自運之書學思想,與當時阮包康等,崇碑尚態者統治書壇之大潮流格格不入,其受冷落乃必然結果。此風氣所趨,可謂根深蒂固,除非時殊世異,待大量新資料湧現之後不可改變。雪堂深窺其奧竅,故未正面登場撥正,而是腳踏實地,充分利用新技術,持之以恒,傾力大量流布古人法書資料,開拓人們之眼界,以俟水到渠成之日。而百年後之今天,我們已經看到結果。第三,雪堂所承繼的中國傳統書風,著重書外學識與修養。此種理念,亦頗與晚近潮流不葉。雪堂書法地位之不顯,正是中國傳統書法不絕如縷之縮影。故雪堂在近代書法史上之地位問題,確乎值得今天認真加以思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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