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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名人书翰一脔 |
作者:王贵忱 |
    我是东北铁岭人,少时从军,南下到广州,到今天差不多60年了,对家乡的事情非常模糊,也非常敏感。我虽然行伍出身,却喜欢附庸风雅,醉心文化事业,喜好收藏,但这几十年,早期作的是钱币学方面的研究,近来是岭南文化的研究,最近正作《广州大典》的顾问,对东北家乡,虽然也留心收藏东北名人书札墨迹,有许多还非常珍贵罕见,但研究很少,时常觉得惭愧。感谢大连图书馆馆长张本义先生不耻下问,这次让我来为大连的朋友们讲讲东北名人书札,使我有机会为家乡父老作点事情,我很开心。但我年龄大了,加上少年失学,讲不出什么研究成果,只好就我收藏的东西,拉杂谈些,还请各位包涵。     许多人的印象,也包括咱们东北人自己,都认为东北没有人才,尤其是开化晚,文化人才少。但据我自己收藏的东西来看,咱们东北并不是没有人才,尤其是清代中期以来,东北有许多人才,只是作品收集得少,流传得少,宣传得少,外间包括我们东北人自己不知道罢了。我自己收藏最早的是明清易代时期洪承畴和尚可喜父子的手迹,其他基本都是清代的。铁岭人最多的是画家高其佩父子兄弟,包括他父亲高天爵、兄弟高其祚等都有不少,主要是书画,最多的当然是高其佩;其次是大词人纳兰性德,他是开原人。 今天主要就我自己所收集的而言,简单谈几个人。     第一个是郑大鹤,名文焯,号叔问。作品落款,往往写高密,山东高密是郑康成的家乡,攀扯名人是旧日文人通病,其实他是铁岭人,汉军旗人。郑大鹤是晚清民初相当有影响的文艺家,是大学者、大学问家,又是大书法家。以风雅著称,行书、楷书、篆书都好,词学更是最有名的,是晚清四大家之一。郑大鹤流传下来的真迹很多,我收藏得也不少。这里是他的一封信,出以行草,笔力雄健,是其精品。原是我的老师、当代文献学大家潘景郑先生所藏,附有潘先生诗跋。     再一个是辽阳杨雪桥杨钟羲,他是满洲人,对清朝历史,对满洲文化的传承,做了大量工作。最著名的著作是《雪桥诗话》四集,《雪桥诗话》现在流传的初印本很少,我有全套的。杨钟羲书法真迹比较少,我有几张,其他人很少见,用他的书法做插图,许多是从我这儿借的。而且他自制笺纸,非常有名。我个人藏有十来种,用文物做图案,黄色、粉红、淡绿。差不多百年以后,流传到现在还有这么多,证明当年制作的数量相当大。林琴南、李拔可等一代名流,当时都用他印的笺纸。所以论清末民初笺纸工艺,东北也占很重要的位置。这第一封信是他写给梁鼎芬的,措词文雅,借以知其写作《雪桥诗话》之勤。第二封写给刘承干,既欲求得其所印新书,更为友人催促应得的工价,为文人物质生活史料。     第三个是吉林成多禄,他是文献学家。也是海城于省吾先生的老师,师徒关系非常好。我也算是于先生的学生,可以算是成先生的再传弟子,但很惭愧,两位先生的学问,我连门也没摸到。成多禄的书法好,又富收藏,最名贵的是米芾的《木兰辞》,民国初年影印过,最近又影印了。他对米芾研究得很到家,还因此探究过岳飞墨迹的真伪。一般人对岳飞最熟悉的就是“怒发冲冠”词和“还我山河”墨迹,其实据成先生研究,那不是岳飞写的字。因为《木兰辞》后面有岳飞的题跋。1957年在杭州,也就是宋时的临安府,发掘出一个碑,是岳飞写的字,和成先生所藏《木兰辞》后的跋是一样的,证明岳飞字学苏东坡和米芾。他的字并不是武人剑拔弩张的,而是很文静很雅,是典型的文人字。成多禄先生的墨迹也很少。这封信是他写给于先生的,可知当日世续先生也曾称道于先生的古文,于先生古文当日颇负盛名,他自己也很珍视,曾结集为《未兆庐文稿》,今日连知道的人也很少了。     第四位是我们金县人王永江。王永江曾在张作霖手下做过奉天省长。张作霖过去都说他做土匪,依我看,这张作霖可是东北的大人才,和别的土匪不一样。你看,他肯用王永江,还很信任他,很放手,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王永江传统文化功力很深,办事能力也很强,大家公认他是东北办事的人才。我们大连图书馆馆长张本义先生就是研究他的专家,我所知道的王永江的一点情况,主要是借助张馆长的研究成果。我也曾和张馆长交换过意见,我们一致认为,现代东北地方史,王永江是第一流的人物。王永江的墨迹很少,我收藏的和我见过的一共不超过三五件。作为东北人,作为大连人,尤其是作为金州人,应该好好研究王永江,留心搜集他的墨迹和著作。这里的两封信都是写给张作霖的智囊杨宇霆的。这杨宇霆非常自负,自号邻葛,居然以诸葛武侯自诩,其实怂恿张作霖穷兵黩武,自取灭亡,毁坏了王永江呕心沥血得之不易的富强自保局面,所以张学良一继父位,即智斩其首,所谓邻葛,到头来连自己的死期都不能预知,徒贻后人笑柄。其中一封信中提到的岩间顾问,名德也,是张作霖身边的日本特务,为王永江所深信,最后竟死在他手。这两封信,一可见王永江维护国权,一可见其处分事务之不苟,都洵足珍贵。     第五位是大名鼎鼎的张汉卿张学良先生。张学良是海城人,确实是传奇人物。但一般大家似乎更看他是个花花公子,是不抵抗将军,很少有人知道,张学良还应该算是书法家。张学良的墨迹流传非常少,在东北流传的都是20世纪30年代之前的东西。我就收藏有他的书信,书法非常好,而且笺纸非常讲究,可知他也很风雅,不是附庸风雅,是真风雅。我们想不到,以张学良这样一个人,竟然这么风雅。这两开信所用笺纸,一张是苹果绿色,一个是粉红色,精美异常。信的上款是子翁,我的朋友认为是20世纪初的江湖艺人,在哈尔滨沈阳唱戏的。我个人看法这信是写于30年代初。因为20年代初,张学良才20岁,这封信应该晚一点。另外,张学良对地方文化建设也很重视,沈阳萃升书院是他组织的,他是院长,于省吾先生作学监来负责。于先生曾和我讲,张学良对萃升书院的财政,绝对支持,可以说是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他还创办东北大学和其他一些地方文化事业。所以张学良先生不仅是军人,不仅在国共合作方面有很大贡献,在东北文化建设上也有很大贡献。     最后一位是罗振玉先生。我这次来,看到张本义、萧文立两位先生主编的《罗雪堂全集》出版了。这部全集,体例严谨,搜罗齐备,印得又非常精美,这不仅是东北文化的大事,也是中国文化的大事。     我是研究历史文献的,历史上的文献学家,我最尊重毛汲古毛子晋,他在传承中国文化当中做了大量工作。他是明朝私家刻书成就最大的,刻了十三经十七史六十名家词等大部头丛书,其他单刻本更多,最重要的如小许本《说文》。毛晋以后,历代传刻图书,相继不绝,但成就最大的,就是罗振玉先生了。罗振玉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我简单说两句。他是浙江上虞人,寄居在江苏淮安,最后终老在旅大,所以按照过去的算法,他是流寓大连的先贤。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做了大量工作,包括搜集抢救甲骨文字、敦煌遗书、内阁大库档案、熹平石经等,编印《流沙坠简》《殷虚书契前后编》等等许多大部头书,许多工作都是在旅顺做的,应该算是我们大连的成绩。罗雪堂不仅刻书是毛晋之后第一人,而且在学术研究方面贡献也很大,真正是著作等身。但他一生心血,尽瘁于传古,他自己的著作都是家刻本,当时流传得就很少,后来基本上没有人给他重新编印过,所以学者很不容易找得到。现在我们大连能够有人继承下来,重新整理出版,对我们中国整个文化史的传承,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将来对中国文化史贡献非浅,影响可能是没法估量的。     我和这部《罗雪堂合集》应该说也还有些缘分。一是我跟罗家有点关系,我小时候的老师和罗雪堂认识,后来我认识了他的长孙罗继祖先生。罗继祖先生过去在吉林大学,晚年定居大连,继祖先生是史学家,不同一般,史学造诣很高深,很严谨。二是我收藏雪堂先生很多墨迹,尤其是他的信札,怕是私人收藏最多的几位之一。张本义、萧文立两先生编全集,其中一部分是书信集,我就贡献出我全部的收藏,也算丰富了这部全集。所以这次来,看到全集出版,心里很欣慰。     雪堂先生不仅是了不起的学者,也是同样了不起的书法家。他的信札,一色是小行草书写的,非常有韵味,置于历代流传有序的信札精品中,一点也没有愧色。这除开天分高以外,雪堂先生一生见过的法帖碑拓无计其数,一生临摹古人名作也很多,天资、勤奋和博览,多种条件齐备一身,共同造就出这样一位杰出的书法家。这里所收的是他当年在日本京都时,写给哈同花园《艺术丛刊》主编邹安的信,关系到他传古的事迹。     最后简单讲一下,收藏研究书信有什么意义。我认为,第一,许多书信包含第一手历史资料。尤其是著名人物,包括政治军事家,包括学者,包括实业家,不论正反面人物,他们的书信,一定会和当时具体形势和具体事务有密切关系,可以补充正式史料的不足。第二,书信提供的史料,不仅具体细致,而且是最可信的。因为他是当时的原始纪录。日记也是原始纪录,但日记可以造假,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吗,当时就可以造假,以后还可以陆续造假。但是书信不一样,因为书信必须寄给收信人,写的当时,写信人不能造假,因为收信人也知道。后来更无法造假,因为信已经不在他自己手里了。第三,过去许多书信,文辞优美,书法精湛,是文学艺术品,可供后人欣赏。历史上的名帖巨迹好多都是书信,书信是传播书法艺术最重要的载体。第四,中国过去的书信,往往都写在特定的信纸上,也就是所谓笺纸。笺纸名气最大的是晚明的十竹斋,我曾研究过十竹斋,他的特点是套色,现在北京荣宝斋套色基本是继承晚明版画的。我收藏过十竹斋笺纸,分十二部分,有一种是开化纸的,清代芥子园翻刻石竹斋,也是用开化纸;还有薄宣纸的。晚明版画登峰造极,但笺纸最发达的还是在清代民国,各个阶层都用,许多达官贵人和读书人写信,都要用笺纸,许多人自己印笺纸。因此,书信还是工艺品,是研究工艺史美术史的原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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