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大连赋》

萧文立

      《光明日报》今年推出《百城赋》专栏，张本义先生的《大连赋》，范铸出新都市赋具体而微的雏形，比较圆满地解决写什么与怎么写这两大问题。

       第一新都市赋写什么？

      新时代要求新都市赋的，是作爲城市整体形象的生动精炼的象徵和标志。概括城市基本特徵，要有深度和广度，广度无非一自然山川风物，二历史人文，三现实风貌；深度则靠取捨得当，抓特徵。
大连城市最鲜明的特徵，地理上是唯一处于两海交滙处的滨海城市，是拱卫北京的门户，是进军中国广袤富饶的东北大地的门户，也是东北连接东亚乃至世界的海上要冲；历史上虽然开发比较早，但长期只是边陲蛮荒之地，真正繁荣兴盛在近代，因爲有旅顺军港大连良港，也因此是唯一饱受俄罗斯和日本这两大敌国蹂躏的城市，是高度浓缩中国近代屈辱史斗争史的城市；现实上高悬不求最大但求最佳的目标，以独特优越的气候和环境着称于世。海，是大连自然最突出的特徵，也是大连人文精神最恰当的象徵。抓住海，就抓住大连城市的精神本质。《大连赋》以一海字笼罩全篇，展现出高超的驾驭力。
      一描摹大连地理形胜“两海都会”。小序画龙点睛，从分野和形胜两方面明写大连“星分箕尾，地拱京师”，突出“山迂千湾，岛噼两海”的地理特徵。描绘形胜，以大连八景爲主线，突出辽阔高旷浩淼的海景。
      二勾勒大连历史，突出近代史“民族正气”。赋要“矜其乡贤，美其邦族”（《史通•杂述》），激励今人，奋发向上。
      三展望大连发展“来日未央”。新都市赋要正面歌颂当代，奋励民气。《大连赋》浓墨重彩，勾勒铺陈，结尾讚语，大力讴歌，借用汉赋佳句，展望城市前景，“嘉来日之未央”。

      第二新都市赋怎么写？

     ●佈局精当，具体而微  
   《大连赋》形胜、历史、现实，总体三分，是都市赋内容最精当概括。前有小序，结以讚语，首尾照应，意完神足。
小序“天风”四句，“发篇遒劲”（《文心凋龙•诠赋》），开张气势，笼罩全篇；“江山”一句，凸显作者美我乡邦的深情；“接东方”两句，寓意深刻，揭示大连发展之本。讚语梳理全篇理念，讚颂发展前景，出以骚体，尾句借汉赋之旧，收得稳压得住。与《文心凋龙•诠赋》论首尾所谓“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若合符契。

    ●五彩盈目，华美和谐 
    赋是中国文学的交响曲，要具备交响曲多样化特点，多声部，多乐章，音色丰富，节奏变化，感染力强。

    （一） 辞采华美，雅俗欣然。
     驰骋文辞，讲究华美，是赋的本质要求，《文心凋龙•诠赋》所谓“铺采摛文”，“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不如此，不足以深入人心，不足以传达庙堂典雅气息，不足以代表大时代大国家大都市。《大连赋》如“天风”十一句，如“开来”四句，如“日出日落”四句，如“流翠涌澜”二句，如“花伞”二句，如讚语，都美不胜收。
赋的美学品格是古朴典雅。今日全文言则脱离实际，全白话则偏离文体；可取的道路是雅俗参并，文白调和。《大连赋》小序如“幸甚至哉，必以颂之，长风万里赋一首，大连盛名天下扬”，一句“幸甚至哉”，使下三句比较平实浅白的句子置身于典雅气氛中。写形胜“交流岛，林木茂；小平岛，地势宽；蛇岛险，鸟岛喧”，平白质直，气韵不足，结以“长山列岛云霞蔚兮，妈祖翘首眺千帆”，则情景交融，化俗爲雅，振起结束，境界全出。“西郊东海”两句，对偶工整，意象华美，辞藻绚丽。写历史“遥想”八句，风流蕴藉，妙笔神来。“豁襟胸以涤尘”，“睇眄关山歎飘零”等，典雅有文采；又有巑岏、浩淼、绝壁赮驳、鹏抟鹰扬等文言词语如砂中金粒，熠熠生辉；而全篇仍以白话爲主。
    《大连赋》用字精练，形象灵动。“山迂千湾，岛噼两海”，迂字噼字，切合大连地形特徵，若能亲临其地目睹，当抚膺讚歎其工。“水浮辽天”，未经人道，大海长天之空阔无垠，海天相接之波涛激荡，大海气势之盛，宛在眼前。“观音阁，碧云笼；蟠龙寺，青锺覃”，“笼覃”两字，一状形势，一况声音，形声兼绘。“山川荒凉朔风腥”状日俄殖民者之血腥兽行，描摹逼真，且化用日酋乃木希典诗。日俄战争，日军伤亡惨重，乃木二子俱阵亡，攻佔金州城后，乃木赋诗云：“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腥风旧战场。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如乃木成爲军国主义教育活样板一样，此诗成爲其所谓仁者之心的佐证。借用在此，不啻强盗自供状，中国人民遭受蹂躏之惨，不言而喻，含蓄深沉，一句胜于连篇累牍，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
     赋既以写当代颂圣王爲主，则当代词语，尤其是关乎大政方针的专有词语，势必出现，恰切与否，关键在调配。此赋既有“科学发展”“人民安康”“社会和谐”“又好又快”这样全国通用的主题词，也有“青春浪漫”“率先全面振兴”“铁路轮渡”“航运中心”这样大连专有的主题词，大抵用于讚语，位置得体，又以韵脚匹配，故不甚突兀。

     （二） 节奏跌宕，声律和谐。
     “赋体物而浏亮”（陆机《文赋》），声律与节奏是赋体文章美的另一要件，也是新都市赋能否万人竞诵，传之久远，发挥影响的重要因素。《大连赋》于此极爲讲究。
      （甲）句法丰富
      曰骈偶华美。《大连赋》有宽对，更有工对。如“步云巑岏，际会九天仙洞；连湾浩淼，方泊四海楼船”，“龙岛归帆，曾见证无数骚人泪水；黄金秋月，长照耀亘古动地诗篇”，“日出日落，烟波淼淼棒棰岛；海潮海汐，云樯点点老虎滩”，“西郊森林流青翠，东海波涛涌雪澜”，“云帆直挂，喜沧溟波澜壮阔；银燕巡天，看沃野锦绣欢腾”，写景抒情，长短咸宜，短章如此，在今日欲不歎爲观止，不得也。

      曰骈散参差。赋若通篇骈句，则流于纤巧，文辞繁缛，节奏平直，不易恢弘；若通篇散句，则气象不振，节奏漫漶，缺乏韵致。新都市赋要突出特徵，高亢嘹亮，必须骈句爲主，以开张气势，散句点染，以调济节奏。《大连赋》整体四六对句相间，而随处适时，调以散句，以恰当的逆挽涩顿，节制骈句的顺流而下，打破读者欣赏惯性，增强表达效果，通篇遂跌宕开合。小序“山迂千湾，岛噼两海，江山胜处见华章”，不仅以一单句有力收束两句四字对，更调济前面两组骈句。总写历史八句，以“遥想”“至若”四字，分别上承下绾两组骈句，自然浑成。第二段写形胜，基本爲骈句，而首尾各四句，中间长山列岛二句、横山书院二句仍爲散句，调节得宜。至若以“大连何其豪迈也哉”“大连又何其现代也哉”“如此大连气象，岂此小赋可得颂尽也哉”三单句，结束现实当代三段，戛然而止，铿锵有力。

      曰长短相形。长句曼妙，都爲长句，则拖遝疲软；短句铿锵，多用短句，则声嘶力竭。《大连赋》全篇短则三五字成句，长至十字十一十二字成句，错落有致，节奏变化。“遥想”八句，形象逼真，凝练概括，与句式之丰富，紧密相关，收束遒劲丰腴， 馀音嫋嫋；且用韵紧，配以联绵词，独具风韵，置身历代名句之林，亦足秀出而无逊色。纯用骈句段落，也注意长短调济。写形胜一段，最是明显，整段因而顿挫起伏，收放自如，摇曳多姿。

      曰情景交错，情事相衬。本篇句法，情句景句相间，事句意句交用，以写形胜一段最典型。“步云巑岏”“黑山夕照”几句历数胜景，殿以“龙岛黄金”，情致深邃。“交流岛”六句，“观音阁”四句，“吴姑城”四句三组写景短句，间以“长山列岛云霞蔚兮，妈祖翘首眺千帆”“横山书院传文脉，浏亮清芬足追攀”二组情景交融长句，意境远拓。结尾殿以“豁襟胸托钜舰”，既有情绪，又具景物。有以上充实铺垫，遂使“海之德，城之冠；大连人，美名传”的讚语，水到渠成。其他如“更有英姿飒飒女骑警，星海听涛百年园”，跻身上下景句；写当代发展，鼎举大连産业和城市建设先后要事，分别间以“忆峥嵘”四句和“云帆”四句两组虚写情意，都化无情爲有情，全段皆活。

      （乙）音律和谐
      《大连赋》作者工于旧诗，本篇虽未一韵到底，偶有缺韵出韵，但通篇分节，大抵用韵，且与情致意境协调。小序用十六唐，空阔高亢，先声夺人；写形胜现实用十四寒，欢快清新；写历史用十七庚，深沉浑厚，激越慨慷，杂以呜咽；讚语还用十六唐，复归高亢昂扬。又讲究辞藻的音韵和谐，多用双声叠韵联绵词。如浩浩茫茫，寥廓，巑岏浩淼，粼粼，洪荒蓝缕，星星睇眄，飙腾烈烈，荒凉澒洞，穆穆滔滔，耿耿摩娑，蜿蜒迤逦，淼淼点点，徜徉飒飒绚烂，张皇沧溟，琳琅辉煌，慨慷未央，全篇因有诗体赋词体赋的特徵。

     ●气象简远，品格高雅
     气象是文章的整体格局声势气势气度气氛。构成气势很重要的一点是体积和容量，新都市赋由于篇幅减小，铺排减弱，气势自然弱于大赋；更要靠立意选材，腔调声韵，以求天骨开张，雄浑简远。
《大连赋》胸怀全局，高屋建瓴，巧妙借重海的浩淼奔腾，自壮声势。开篇“天风”四句，浩淼苍凉，悲歌慷慨，先声夺人。描摹形胜以“碧天”四句领起，写近代史转以“甲午飙腾”，写现实分别以“开来泛槎”“改革鹰扬”“上下载駸”开篇，除“上下”三句略弱外，气宇轩昂；又分别结以“大连何其豪迈也哉”等三句，通篇气象，高亢简远。
选材大处着墨，景物则“日出日落，烟波淼淼棒棰岛；海潮海汐，云樯点点老虎滩”，“西郊森林流青翠，东海波涛涌雪澜”。历史则遴选要事，几乎一句一朝，而偏重近代，又以一当十，突出邓世昌徐邦道万忠墓曲氏井关向应。当代分别以四项首创与四个城区标举概括。

       品格是文章表现的风范气节格调性情品位。都市赋代表的是城市整体形象，立意要正大光明，佈局要照顾整体；刻画描摹要摒弃油腔滑调插科打诨的媚俗媚贱的陋习。用《红楼梦》人物来比拟，都市赋是王熙凤，绝不是赵姨娘；是贾宝玉，绝不是贾环。
《大连赋》通篇正气，端庄古朴，宛如大家闺秀，进退揖让，举止自如。写景致，“邻白云观绿山”的壮美爲主调，“炫烂春嫣”“花伞蓝天”，则秀而不媚；即使写大连一绝的女骑警，也是“英姿飒飒女骑警，星海听涛百年园”，秀丽壮美，完美结合。写历史与当代，都从大处落墨，更无纤巧轻倩之毛病。

      ●真情贯注，鼓荡人心  
      都市赋既爲“美我乡邦”，作者非真情贯注不可。《大连赋》感情充沛，一股浓郁深情，浇注其间，以情率景，寓情于物。 但感情充沛并不意味着作者要声嘶力竭，赤膊上阵，滥用形容词感歎词。《文心凋龙•诠赋》云“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大连赋》情景交融，以景映情，以情统文，款款深情，自然流出。写形胜“龙岛”“黄金”“妈祖”，写史“睇眄关山歎飘零”，“山川荒凉朔风腥，萧杀秋声里，赬色染万峰”，及“遥想”八句，近代史全节，都是显例。“看多少英雄血士子泪女儿情，遍洒绿野与山陵”，饱含深情，是此赋中罕见的直书胸臆，然而接以“穆穆落日照其躔兮，滔滔碧海呼英名”，以无情写有情，与“遥想”八句，前后呼应，相得益彰，遂成一篇文眼。

     ●象意兼备，虚实相生
      新都市赋有些内容只能以抽象法来表述，《大连赋》也探索出比较恰当的路数，可以形象化的，抓住最特出者，虚实相生；很难形象化的，尽力披上形象外衣，象意兼备。如形胜，写大连气候，只“夏无新添”四句，前两句纯出以写实概括，不具备文学色彩，后两句用形象概括，遂使上两句一同生动活跃。如历史，远古史古代史都不是大连特徵所在，《大连赋》以虚带实，“遥想洪荒岁月，耳畔雷鸣涛声。先民筚路蓝缕，龙山苦攀登。点燃星星篝火，寒夜御霜凝。多少梦，付榛荆”，既简洁虚化，又形象概括，文学特徵明显。古代史一朝一句，惜墨如金；近代史虽浓墨重彩，而仍注重虚实相生，“山川荒凉”“澒洞狂涛”“英雄血”云云，不凝滞于物象，而又神采灵动。写现实，借助比喻排比，“铁路轮渡，千里龙驹”等，差强人意。以“街道洋溢欧陆风韵，楼宇摩娑东瀛古玩”，壮大连建筑异国特色，虚实交用，以象代意。铺排大连特色成就后，以“服装槐花”“云帆银燕”虚写收束，空灵有致。

      ●夸饰描摹，适度调和
      赋者铺也，“唯博丽爲能”（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最根本特徵就是铺排夸饰，尽态极妍。新都市赋因爲读者和篇幅的两重局限，夸饰描摹，有极大限制，只能紧抓特徵，适度夸饰。
《大连赋》分寸恰当。“星分”两句，比喻恰切，“地拱”两句，完全写实。直抒胸臆的“江山胜处见华章”“大连盛名天下扬”，略无失实。但“写物图貌，蔚似凋画”（《文心凋龙•诠赋》），毕竟是赋体的生命所在，篇幅缩水，要求不能降低，写景虽一二句一区，但“冰峪赮驳”，“交流岛”六句，“观音阁”四句，“路衢似暮雨洗罢”四句，“西郊”二句，“花伞”二句等，都紧贴大连特色，恰切描摹。描绘最多的要数大连景色最突出最壮美的滨海路，也只“蜿蜒迤逦滨海路，千种风情寄青山。怒涛卷而雷鼓，松声吟以林耽。日出日落，烟波淼淼棒槌岛；海潮海汐，云樯点点老虎滩”八句，但路，海，山，林，日，人，岛，帆，意象丰腴，声色并茂，形容淋漓。

        《大连赋》既继承都市赋基本精神、体制和表现手法，又与时俱进，通篇节奏起伏，韵律谐美，声腔繁複，色彩斑斓，形成小赋篇幅，大赋格局的新体制，尺幅而具千里之势。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文心凋龙•时序》），足以当之。新都市赋的模楷，竟出于历史上文风不盛的年轻大连，上对韩陵片石，不禁兴起今胜于昔的感慨。
                                          二零零七年四月